第二章:琉璃身
茧壳裂开的声音很轻,像初春河面冰层融化时的细响。
周末天是被一种奇异的轻盈感唤醒的。没有预想中的疼痛,也没有骨骼摩擦的滞涩,仿佛全身的血肉都被重新锻造过,每一寸皮肤都浸在温水里,连呼吸都带着玉石相击般的清透。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先落在自己的手上。
那是一双极其干净的手。不是洗去尘埃的洁净,而是一种……仿佛从未沾染过世间浊气的通透。皮肤呈现出淡淡的玉色,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连掌心的纹路都清晰得像是被精心描摹过。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灵活得不可思议,指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流动的轨迹。
这不是他的手。至少,不是那个穿着宇航服、经历过飞船解体和坠落的军人的手。
他撑起身体坐起身,这才发现全身都变了。原本覆盖着鳞片的地方此刻光滑如玉,裸露的皮肤在从茧壳裂缝透进来的微光中泛着莹润的光泽,连之前因训练留下的疤痕、老茧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干净得像初生的婴儿。
“这……”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触感细腻得让他心惊。没有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没有被风沙磨砺出的粗糙,只有一片温润,仿佛指尖触碰到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暖玉。
更让他震惊的是视线。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竟能隐约看见皮下流动的淡青色脉络,像是有溪水在血管里穿行。他试着集中精神,视线竟能穿透皮肤,看到骨骼的轮廓——那骨骼泛着淡淡的银光,比记忆中宇航员的合金骨架还要莹润坚硬。
“我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内部?”
这个发现让他心脏漏跳了一拍。他抬起手,指尖悬在手腕上方,果然能清晰地“看”到血液顺着血管流动,甚至能数清每秒跳动的次数——七十二次,平稳得像精密的仪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记得水潭边那撕心裂肺的剧痛,记得身体被灼烧的滚烫,记得意识沉入黑暗前那声贯穿灵魂的龙吟……可醒来后,没有变成怪物,没有长出鳞片和利爪,反而变成了这副无尘无垢的模样。
难道是那块绿牌子?
周末天猛地低头去摸口袋,却摸了个空。他环顾四周,才发现那枚绿幽幽的牌子正躺在茧壳内侧,距离他不足半尺。只是此刻它不再泛着绿光,表面的扭曲纹路也黯淡下去,像一块普通的墨绿色矿石,安静地嵌在硬化的胶壳里。
他伸手将绿牌子捡起来,入手依旧沉甸甸的,却没了之前的灼热或温润,只有一片冰凉。可当他的指尖触到背面的纹路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串破碎的画面——
暗金色的龙鳞在宇宙中闪烁,巨大的翅膀遮蔽了星辰,还有一道贯穿天地的绿色光柱,以及无数在光柱中跪拜的身影……
画面转瞬即逝,快得像幻觉。周末天晃了晃头,只觉得太阳穴微微发麻,再去看绿牌子时,它依旧是那块沉默的矿石,再无半分异常。
“这些画面……是什么?”
他把绿牌子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不管这身体变成了什么样子,至少还保持着人的形态,至少没有失去记忆和理智——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身体,突然意识到一个更诡异的问题:衣服呢?
之前被撕裂的宇航服早已不见踪影,此刻覆盖在他身上的,是一层薄薄的、类似丝绸的白色织物,质地柔软得像云雾,恰好遮住了该遮的地方,边缘处还绣着几缕极淡的银线,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流动,像是有生命般。
这衣服绝不是他原来的,也不可能来自逃生舱。
周末天皱起眉,指尖拂过衣襟。布料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异常坚韧,他试着用指甲去划,竟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更奇特的是,这衣服像是长在他身上一样,随着身体的动作自然贴合,完全没有束缚感。
“难道也是那绿牌子弄出来的?”
他再次看向手心的绿牌子,心中疑窦丛生。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会出现在龙尸里?又为什么会选中自己?
茧壳外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夹杂着某种鸟类清脆的啼鸣。周末天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清甜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洗涤灵魂的澄澈——这感觉比之前吸入的空气更纯净,仿佛连思维都变得清晰了几分。
他该出去了。
不管这身体的变化意味着什么,不管外面有多少未知的危险,他都必须离开这个茧壳。作为军人的本能告诉他,停滞不前才是最致命的。
周末天站起身,动作流畅得让他自己都惊讶。没有肌肉酸痛,没有头晕目眩,甚至连饥饿感都消失了,仿佛那具被飞船失事和龙尸异变折腾得濒临崩溃的躯体,已经被彻底重塑。
他走到茧壳的裂缝前,伸手轻轻一推。
“咔嚓。”
之前需要用尽全力才能撕开的硬化胶壳,此刻像酥饼一样碎裂开来,露出了外面的世界。
阳光依旧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却没像上次那样被强光灼伤。透过眼睫的缝隙,他看见那片巨大的龙尸依旧横亘在林间,只是此刻它不再是被啃食的残骸——暗金色的鳞片重新泛起光泽,那些被螳螂怪撕开的伤口正在缓慢愈合,甚至能看到淡金色的粘液在填补裂痕。
“龙尸……在自愈?”
周末天瞳孔骤缩。他明明记得那些螳螂怪啃食骨架的惨状,记得暗绿色的血液腐蚀草木的景象,可现在,龙尸不仅没有腐烂,反而在恢复生机?
更让他震惊的是自己的感官。
他能“闻”到龙尸鳞片下流动的能量,像沉寂火山下的岩浆,缓慢而磅礴;能“听”到远处森林里巨兽呼吸的频率,低沉得像远方的雷鸣;甚至能“尝”到空气中漂浮的微粒,带着草木的青涩、泥土的醇厚,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龙尸的淡金气息。
这些感知如此清晰,却又不会让他感到混乱,仿佛大脑里多了一个精密的处理器,能自动筛选和分析所有信息。
“这到底是……”
周末天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干净得不像经历过生死,此刻正静静地垂在身前,掌心的绿牌子依旧冰凉。他试着集中精神,视线再次穿透皮肤,这一次,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心脏——那心脏比常人的略大,表面覆盖着一层极薄的、类似珍珠母贝的膜,每一次跳动,都有淡淡的银光扩散开来。
“如果现在有僧人在这里……”他突然想起某个模糊的念头,那是在意识混沌时闪过的片段,“或许会说,这是琉璃身?”
这个念头刚起,他就自嘲地摇了摇头。佛门的琉璃身是传说中清净无垢的法相,而自己,不过是个从太空坠落的宇航员,一个被未知力量改造成怪物(或许现在该叫“异类”)的幸存者。
风穿过林间,带来了远处的兽吼。周末天收起思绪,握紧了手心的绿牌子。
不管这身体变成了什么,不管这世界藏着多少秘密,他都必须走下去。逃生舱的能源早已耗尽,地球遥不可及,他唯一的依仗,就是这具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躯体,和这块神秘的绿牌子。
他迈步走出茧壳,脚下的草地柔软得像天鹅绒。阳光落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阴影,仿佛他的身体是透明的,能让光线毫无阻碍地穿过。
远处的龙尸突然轻轻动了一下,巨大的头颅微微抬起,浑浊的眼睛似乎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缓缓垂下,恢复了沉寂。
周末天停下脚步,与那具庞然大物遥遥相对。他能感觉到,龙尸的气息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古老的疲惫,像是在对他说:前路漫漫,好自为之。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森林深处走去。白色的衣摆在风中飘动,像一朵误入蛮荒的云。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但他知道,从睁开眼的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经和这个陌生的世界,紧紧绑在了一起。
而他掌心的绿牌子,在无人看见的角度,背面的纹路突然闪过一丝极淡的绿光,快得如同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