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逍遥!”
一个女子的声音回荡在炎热中,她的声音很柔,却在大声喊,尖锐地喊,不大好听。付东流觉得很是可惜,他向来爱惜女子,喜欢和女子打交道。
为何如此炎热?
好似千万年前就有过如此感受,可是此刻却头痛欲裂,他仔细回想,头也愈发痛了起来。
是了,他生了场大病,他犯了错,被父王罚跪在房外,一整个雨夜,他终究是个凡人。
是啊,逍遥多好啊。
意识重回混沌,无数火热的气流不断进出他的身体,根本没空想如何逍遥,只有断断续续的微弱呻吟在肆意倾泻的雷雨之间,用最小的力气最大程度拨动房间内所有人的心弦。
他不知听了多少遍的逍遥,声音真的不好听,太声嘶力竭,太让人心疼了。他见不得女子难过,哪怕是家中的婢女,他也小心呵护。付东流不由得共情起来,为她流泪,哭到悲处,愈加放肆的哭喊。
不知哭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叫自己:“四公子不哭,王爷已经原谅你了,你快快好起来吧,桃儿还想给公子研墨,看公子写字呢。”接着便是一阵阵哭声。
是憨桃儿在说话,她本名李桃儿,人如其名,长得娇憨可人,却也人如其名,她父母本是想让她凭美色做小妾,谁知遇上自己这么个只知怜惜女子的公子,她万分害怕遭父母的责骂,哭的像那夏雨打过的桃花,何等凄惨。
付东流说她真是个憨桃儿,难道他就不会替她寻一个愿意纳妾的公子吗?
此时李桃儿恍然大悟,为何舍本逐末呢,做人小妾本就不是她的本意,遇上这么个公子将来日子可不会差,做婢女也自得。
付东流很想说真是个憨桃儿啊,可转念一想,父王本就是因为他与本郡郡主关系太近,惹人非议,还将家中情况讲出,才责怪他的。顺带着说他没有一点男儿气概,整日围着女人转。
他顿时不敢作声,只缓缓抬起眼皮,观察屋内都有谁在。
桃儿正全心全意的盯着付东流,一见他睁开眼睛,激动坏了,立马走到床边,一只手抚着他的额头。付东流确定房间内只有桃儿一人及一把摇椅后,便轻声问道:“桃儿,我昏迷多少天了?”
“天可怜见,公子你的额头终于没那么烫了。公子,你已经昏迷三天了,我和秋枝轮着照顾你。”桃儿的语气充满感激。
“父王来过吗?”
“王爷未曾来过,但其他公子和小姐都来过,世子还在这住了一晚。”
付东流心中难受万分,家中有四儿三女,他和大哥大姐是四海王的嫡脉,大哥大姐乃是龙凤胎,父王认为这是吉兆。但母亲在生他时难产去了,父王因此从未待见过他。
大哥能干,父王理所应当的立他为世子,大姐疼爱自己,年仅四岁就开始照顾自己,父王见她如此懂事,也是十分疼爱。
直到在大姐十六岁嫁给京城那定安公长子时,她仍万分不舍。那天付东流哭的昏天黑地,直接晕了过去,惹得大姐差点不愿嫁了。父王大为光火,差点一剑砍了自己,以此彰显自己的决心,大姐害怕,才嫁了过去。
若是让大姐知道自己昏迷这么久,她一定会从京城回来的吧,父王则又要生气了,付东流不顾自身的虚弱问道:“大姐不知道吧?”
桃儿愣住一会,心痛万分,说道:“哪敢让大小姐知道。”她欲言又止,抽泣了会,继续道:“我给你端点你最爱的瘦肉粥来吧,公子你再养养神,我听大夫说,精神足则百病愈。”
付东流轻轻笑了一声,说道:“好桃儿,去吧。”
李桃儿出去之后,付东流难言心中悲苦,一行清泪流出,没一会他赶紧擦了去,闭目开始背书,以打发时间,稳定情绪。
……
三天后,付东流痊愈,大雨也终于停了下来,他先是去给四海王请安,他跪在书房外,恭敬道:“父王,孩儿因病未能日日给您请安,实在不孝,如今大病初愈,立即来拜。”
“以后出门在外谨言慎行。”屋内飘来这么轻轻的一句。
“是,父王,孩儿不敢再犯。孩儿去书房练字习画了。”
“不必了,我去你书房看过,正楷写的不错,只是缺少了一股男儿气概,画作也多是庭院中的花草鸟兽,不似男儿。也许是这些年我对你要求多了,让你心气不敢让他人知晓。去那逝水上看看风光吧,用这大河养养你的男子气。”声音从威严到柔和,再充满了豪气。
“是,孩儿这就去准备,孩儿先退下了。”付东流毕恭毕敬地退下,即便四海王见不到他,他也不敢让那些下人看到他有任何松懈。
屋内一年轻男子向中年男子一拜,说道:“谢谢父王,小七他不知前人仇怨,又无雄心壮志,当个文人墨客又何尝不可呢?孩儿只希望他过得开心,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中年男子盯着这年轻男子,两人几乎是一个模样,只不过自己两鬓斑白,脸上的胡青也再也消不去了,那些皱纹给他凶恶的脸添了一些柔和。可是为什么,自己这长子和他一样的容貌,却看不出凶恶呢?是正妻的那一份女子心肠吗?
四海王顿了顿首,说道:“我家来到此处不易,如今这件事是要我违背当初的承诺,可是阳儿,你我父子二人心性,实在不愿做这潜水蛟龙,如今万事俱备,却也不能说十全十的胜算。先让流儿出去也好,等我们真正起事那一天,再把他支出去,哪怕输了,我家血脉也能延续。”
付东阳低着头,四海王看不到他脸上的失望之色,只回道:“如此最好,我先回去处理其他事务了,孩儿告退。”
……
付东流带着桃儿和秋枝租了逝水漕帮的一艘客船,三人宴席于舰首,一览逝水波澜壮阔,轻抚江上微风岚岚。
付东流家中不许饮酒,因此三人品茗作乐,秋枝吹箫是一绝,歌箫合奏之声在江上飘荡不绝,听的那船夫万般享受。
一曲作罢,那船夫仍旧眯着眼笑,满脸的皱纹看着喜人,如进仙乡,船也不撑了,只任凭逝水将他们送去东方。
三人注意到船夫的神色,不禁偷笑,船夫被笑惊醒,也不恼,仍是满脸笑意的说:“几位不愧是公子小姐,连乐曲也这般高雅,小老儿当真是少有如此见识。”
此话一出,李桃儿笑的更甚,取笑道:“哪来的小姐,我们这只有一位公子,我们只是婢女罢了。”
“唔,连婢女都这般仪态,这公子可是了不得。”船夫甚是惊讶。
“当然了不得,我们公子可是……”桃儿还没说完,便被付东流制止:“蠢桃儿!”
见四公子怒目,吓得桃儿不敢言语,蔫了似的垂头。船夫见情况不对,立马打圆场:“我们这楚国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多有贵胄来游逝水。大人们从小听的都是雅音,可曾听过我们这些贩夫走卒的俗曲?”
付东流也不愿见桃儿再难过,心中有些愧疚,便摸着桃儿的头说道:“小桃儿,咱们不妨来听一听?看看你唱的好,还是这老公公唱的好。”
桃儿当即笑着点头,眼睛里还有些泪花,秋枝见了这模样,不由轻轻一笑,如秋风吹过这轻枝,缓缓的让人心情平和。船夫见此情此景,笑着说:“那我可要开始了。”
只见船夫掏出一个木梆子,先咳嗽了两声,继而苍老略带嘶哑的声音一出,付东流不由默然。
“江风何时了,不求清爽,莫叫雨扰。顺水逆山晦朔销,家中儿女笑。”
“古来王孙无数,天骄几何,苍狗下,乾坤甚嚣。”
“清月恒久照,未变岸上,不解愁恼。低流高走天地道,时有农夫殍。”
“来者蹉跎不怕,寂寞莫怨,逝水旁,万古逍遥!”
船夫一心唱着,偶尔甩动梆子,一曲休,万物静。
久久之后,付东流说道:“这词可不俗,句句不离天下百姓。”
谁知船夫哈哈大笑,说:“我们这些不识字的人哪懂词好词坏,只知我们每次顺着逝水下,逆着江岸上,时间或长或短,每次回家,孩子都开心的不行。真是在江上行船时,哪怕没风热点,也盼着别下雨把船给掀了。”
“真是不容易呀,真不容易啊。”付东流本就是个心软多情的人,此刻不禁想如果自己这般为生计奔波,可能做的船夫这么好吗?真是不容易啊!
“小老儿早已习惯了,多少老兄弟还不如咱呢,曾经行船遇到风雨,有的伤了性命,有的断了手足,我无病无灾,早就感恩老天保佑了。”船夫非常乐观。
桃儿想到自己家中也是如此光景,心情黯然,秋枝为缓和气氛,问道:“不知这曲子您是在哪处学得?”
“哈哈哈哈,这逝水上哪个行船的不会,听说传了快千年了,对了,我听我师傅说,好像是一个妖怪写的呢?我们这楚国哪见过妖怪,听说自它开始,话本里才有过妖怪,可千年来,仍没人见过妖怪。”船夫半信半疑的说。
此时付东流扶着栏杆,看着江面,阳光正好,照的水底亦能见。他听着船夫的听闻,一边走神,回味着那首词。谁不想逍遥啊,可船夫他们哪会想逍遥的事,王孙便已经他们能想象的最好的生活。而身为王孙的自己,才会想逍遥一事。
“逍遥,逍遥。”他默念着,想着昏迷时的声音,自己大病初愈受父王之命来此,又听到这首歌,莫非是天命?
他正多想着,忽的见到水底出现一朵兰花,根也未折断,却被一道锁链锁着,付东流甚是诧异。
他立即询问船夫,却见船夫大笑,说:“这兰花是和妖怪一道出现的,都是传说中的事,但有善泅水者带着刀斧去寻过这兰花,泅到水下,只见这兰花刀劈不断,斧砍不折,那锁链更是神异,在水中前面,竟未有锈蚀。千年来,也不见其作乱,大家也就没在意过。没想到,我们此次竟顺着江水游到此处,恰逢天气好,我也是第一次见,咱们还真是有缘啊,公子。”
付东流看着兰花周围不断有鱼游过,多自在啊,无拘无束,哪怕是要被吃,也不过跑就够了。
付东流正欲回答,此刻却又听到那柔声女子轻声说:“逍遥。”
他大为震惊,却不动声色,随便聊了几句,便借口赏一赏江景。那朵兰花早已不见,声音却一直在他脑海持续响起。
他想着:“是谁?”
“是我,兰。”好柔和的声音,好像她在身边就不会烦躁。
付东流虽惊讶却因为她的声音而不觉得可怖。
“我本不愿打扰你,可终究命数如此,抱歉,因为我你将来不好过了。不要害怕,你叫付东流吗?好悲的名字。我施了法术,你只需要想便能回答我,不用慌张。”她很温柔,处处为付东流着想。
对方已自报家门,可能是那朵兰花,付东流问道:“什么意思?你是那朵兰花?你真是妖怪?”
“是的,我已被囚禁千年,你如若想要逍遥,我可传你通向逍遥之法。”
“你既被囚禁,肯定不是好妖,我为何要你传的法?”
“我已对你不住,东流,从我找上你起,你这一生便不再能当凡人公子了,哪怕不传,祂也已经注意到你了。”此时她的声音充满歉意,显得更加柔和了,可是如此柔和的声音为什么要如此对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的意思无非是我已避无可避,难逃一劫。”付东流虽才15岁,但从小在四海王的压制下,早已司空见惯自己的不幸。
这么件灵异的事发生在他身上,惊慌是没用的,还不如老老实实接受这事实。
“是的,我会陪你到劫难发生,然后等你回来找我。”
“为何是我?”
“命数如此。”
“我不爱听这一句,说辞罢了。见过你的人不止我一个,况且我未见你时便已听过这一句。”
“因为命数,我才选定你,你才能游至此处,早晚罢了。”
“你选过其他人吗?”
“没有。”
“好,传我。”付东流已明白,自己再无退路。
不多时,他脑海中浮现出一篇文字,他仔细观想,只见题目是《太白青冥法》。其内容让他震惊万分:“天地黑白两分,上曰太白,下曰太玄。太白化青冥,其轻如羽,清似雾,光则灼灼,不见暗蜮。……”
“这是修仙之道,通向逍遥之道。”兰解释着,又道:“你按它修行,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只要你在脑海中呼唤我,我便会答复。我不会在意你的其他想法,无需多虑,哪怕你疑我惧我,如果你想害我,我亦不会怪你。”
付东流无言,此刻猜疑兰她也清楚,如今他唯一能选择的便是练或不练。真是身不由己啊。
他找了个借口回房间休息去了,他想着父王的性格和处事方式,会做如何决定。
他越想越惊,父王几乎不在他面前显露什么,只教了他谨言慎行,藏情匿性,只不过他天生懦弱,又心地善良,总是触景生情,实在愧对父王教导。连自己儿子都难以琢磨其性格,付东流算是明白自己以后该怎么做了。
他又在想大哥会怎么做,大哥从小优秀,父王常说大哥是最像他的,别人也夸虎父无犬子。付东流不懂这是假意奉承还是真心赞叹,只想着大哥在大姐出嫁那天对他说的话。
那天付东流刚从悲痛中醒来,去帮忙接待客人,从一众客人当中听说这是父王为保全自身而选择的联姻,付东流本就舍不得如母亲般的大姐,于是他找大哥询问,没曾想大哥点了点头,道:“东流,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你我能做的只有顺从父王的安排。”
“那姐姐就这样远嫁京城吗?”付东流很是气愤。
“你有焉知她不愿意?京城是多好的地方。况且覆巢之下无完卵,你觉得父王倒了,你我兄弟姐妹能活吗?”付东流从未见过如此冷酷的大哥,他一双眼睛看过来,简直像一条走投无路的孤狼。
付东流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大哥却突然拍了拍他脑袋,笑着对他说:“你那姐夫样貌能力皆是不差,或许比我还强,就怕你姐姐去那儿压不住他,你我娘家人要争气。既然已无路可退,那就要争,争出一条前路来!虽然你已经很听话了,可以后还要更听话。”
付东流当时暗下决心一定要能帮到大姐大哥,让他们轻松一点。
是啊,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是天道,话本中的仙人是与妖怪对立的,人修仙则成仙人,兽修仙则成妖怪,只是妖怪常常是要吃人的。但不论是什么,都是超脱凡人的,可以施展法术,飞天遁地。
这样的话,那便可以修!不管这妖怪给的是真法还是假法,今日付东流赌了!如若不修,那当真是如水中囚兰,命运完全让人摆布。
为保密,他回家后才开始尝试修炼,修炼前,他沐浴焚香,锁上房门,展开画纸,将这兰花画上,周围几条鱼儿或逆流或顺流,全凭本能。
最后他题了字,便去床上打坐。
只见那画上行书狂放,画名:
《水囚幽兰》
题诗:
逝水万年流,古史无头尾。
幽兰囚千年,寂寞愁滋味。
英雄过江鲫,争渡起风雷。
关山不可阻,骤雨未能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