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琴房。
0915记忆里那温暖旋律诞生的地方。此刻却冰冷、空旷、死寂。
温栀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昏暗中搜寻。书架很高，很满，有些地方塞得杂乱无章。
靠近钢琴一侧，有一个老式的、带玻璃柜门的展示柜，里面似乎放着一些奖杯和证书的模糊轮廓。
而就在展示柜下方，连接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柜。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抽屉柜上。最上面的那个抽屉，没有完全推合，露出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在昏暗中，那缝隙里似乎……有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被灰尘覆盖的白色反光？像是什么金属的小物件。
鬼使神差地，温栀走了进去。她绕过沉默的钢琴，脚步轻得像猫。越靠近那个抽屉柜，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就越发强烈，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停在柜子前，屏住呼吸，伸出手指，勾住了那没有关严的抽屉边缘。
吱呀——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琴房里响起。抽屉被缓缓拉开。
里面堆满了杂物：断弦、磨秃的松香块、泛黄的琴谱草稿、几支干涸开裂的铅笔……全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温栀的目光掠过这些，径直落向抽屉最深处，刚才那抹微弱白光的来源。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灰尘中触碰到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物体。
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了出来。
躺在掌心，只有指甲盖大小。白色的，是某种合成瓷的材质，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却依旧光洁。它被巧妙地塑造成一朵含苞待放的栀子花，每一片花瓣的弧度都精致无比。花心处，镶嵌着一粒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清的银色花蕊。一条细细的银色金属链子连接在花萼处，链子已经氧化发黑，断掉了。
这是一个发卡。一个栀子花形状的小发卡。
温栀的呼吸骤然停止。
一股强大的电流从掌心直窜天灵盖！这发卡……如此眼熟！她绝对见过！不，是拥有过！在她那一片空白的童年记忆的荒漠里，这个小小的物件，像一颗突然被挖掘出来的化石，带着鲜明而灼热的印记！
她猛地攥紧手掌，冰凉的瓷质花瓣硌着她的皮肤。她急切地翻开发卡背面。在微型光源的照射下，在栀子花背面的中心，一个小小的刻痕显现出来——一个歪歪扭扭、稚气十足的字母：“W”。
温！她的姓氏首字母！
是她！是她童年时最心爱、却在某次搬家后神秘丢失、让她哭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那个栀子花发卡！它怎么会在这里？在这栋荒芜的老宅，在这尘封的琴房抽屉的最深处？
温栀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和混乱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抬头，茫然四顾这冰冷、黑暗、积满灰尘的房间。0915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逆光的少女背影……浓烈的栀子花香……清澈温暖的钢琴声……还有那只抬起的小手……
那个背影……那个背影难道……
就在这时——
叮咚。
一个清澈、温暖的音符，毫无预兆地穿透了琴房厚重的墙壁，穿透了老宅无边的寂静，像一颗饱含着阳光的露珠，精准地滴落在温栀狂跳不止的心弦上。
叮咚……叮咚叮咚……
旋律开始流淌。舒缓、温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怀念和淡淡的忧伤。每一个音符都无比熟悉！正是0915记忆里的那首曲子！一模一样！它不再是通过冰冷的记忆传输设备强行灌入，而是真实地、鲜活地、带着弹奏者指尖温度的旋律，在空气中振动、流淌！
温栀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攥紧掌心的发卡，跌跌撞撞地冲出琴房，冲下楼梯，冲过昏暗的门厅。她猛地拉开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
深秋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地涌了进来。温栀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光芒中，庭院里那片荒芜的景象似乎被短暂地镀上了一层金色。而在庭院角落，那株高大的栀子花树下，一个人影背对着她，静静伫立。
是沈白夜。
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微微仰着头，空洞的双眼似乎“望”着枝叶间那些洁白的栀子花。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脸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他的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并没有在弹奏。
但那熟悉的、温暖的、深入灵魂的钢琴旋律，却依旧清晰地在空气中流淌着！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演奏者，正站在他身旁，为这满树的白花和失明的聆听者，献上这曲无声的乐章。
温栀僵立在门口，掌心的栀子花发卡滚烫。阳光有些炫目，她几乎看不清沈白夜脸上的表情。只听到那刻入骨髓的旋律在耳边萦绕，与0915记忆里的每一个音符严丝合缝地重叠。
突然，阳光似乎强烈地晃动了一下。沈白夜微微侧过头，耳朵朝着她站立的方向，仿佛捕捉到了她粗重的呼吸声。他脸上那种遥望追忆的神色，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最终沉淀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巨大困惑与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惊悸。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温栀的视线模糊了，不知是因为刺目的阳光，还是眼底涌上的热意。她一步一步，踩着庭院里枯黄的杂草，走向那株盛开的栀子花树，走向那个站在光与影中、被无形旋律环绕的男人。
距离越来越近。栀子花的甜香浓郁得几乎让人晕眩。她看清了沈白夜的脸。那双空洞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完全的空白，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涛骇浪般的困惑、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还有深不见底的、仿佛即将触及某个巨大秘密的恐惧和……期待？
温栀在他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吸的微颤。她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那枚小小的、洁白的栀子花发卡，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花瓣上还沾着她紧张的汗渍。微小的银色花蕊，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细碎的光芒。
沈白夜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动作，空洞的目光缓缓垂下，落在了她摊开的手掌方向——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肌肉似乎绷紧了，像在承受某种无形的压力。
温栀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她努力地、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这个……我的……小时候……”
她的话音未落，沈白夜的身体猛地一震！
仿佛一道无形的、积蓄了漫长岁月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开了他意识中厚重的迷雾！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接那发卡，而是用力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高大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重重地靠在了粗糙的栀子花树干上，震得几片树叶和一朵半开的白花簌簌落下。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风暴在酝酿、在撕裂。无数模糊的、断裂的、带着强光的画面碎片，如同被高压水枪冲开的淤泥，疯狂地涌入他一片荒芜的脑海！
刺眼的夏日阳光……浓烈到令人晕眩的栀子花香……一串清脆如铃的笑声，就在耳边……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在庭院里奔跑，白色的裙角飞扬……还有……还有那枚小小的、别在乌黑发丝上的白色栀子花……那枚发卡！是它！他曾经无比珍视地、笨拙地想要触碰，却被小女孩咯咯笑着躲开……
“W……”一个模糊的、带着奶气的音节，似乎是他自己发出的。他努力想看清那女孩的脸……
轰！
记忆的闸门被这股洪流彻底冲垮！不再仅仅是画面，是声音，是触感，是温度！是那熟悉到灵魂深处的钢琴旋律（正是此刻萦绕耳边的这首！），是女孩靠在他身边听他弹琴时，发丝蹭过他手臂皮肤的微痒……是她偷偷把花园里新摘的栀子花放在他琴谱上的馨香……是她生气时鼓起脸颊的样子……是她细声细气叫着他名字的语调……是她……
所有丢失的、被弥涅尔瓦剥离的、关于“她”的一切，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瞬间填满了沈白夜每一个干涸的记忆细胞！那个模糊的背影，瞬间拥有了无比清晰、无比鲜活的轮廓！
“温……”
沈白夜捂着头的手缓缓滑落，他抬起头，空洞的双眼依旧无法视物，但脸上所有的痛苦、茫然、困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到极致的震惊，一种灵魂被彻底贯穿的颤栗，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几乎能将人焚毁的狂喜与悲伤交织的洪流。他嘴唇颤抖着，无比清晰地、带着某种宿命般的了悟，念出了那个尘封的名字：
“温……栀？”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栀子花叶，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在温栀沾着泪痕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跳跃闪烁的光斑。空气中，那无形的钢琴旋律依旧在温柔而执着地流淌，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迟到了太久的注解。
沈白夜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直了身体。他朝着温栀的方向，朝着那枚静静躺在掌心的栀子花发卡，朝着那个失落在漫长黑暗岁月里的名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庭院里浓郁的花香，混合着尘埃和阳光的气息，涌入他的胸腔。
然后，他微微地、几不可察地弯起了唇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历经千帆、终于望见彼岸灯塔的旅人，卸下所有重负后最纯粹的表情。他轻轻地、用尽余生所有温柔和确认的语气，对着那片属于温栀的光影方向，说出了那句话：
“原来我的归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震碎灵魂的清晰，“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