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透的帷幕阻隔了木芝探索谢戎的欲望。
元稹帝在内,撑手扶腹,迈步走至他们身前,先道陈擅、陈撤英勇无双,“朕有三赐,一赐锦帛百卷,二赐珠宝百匣,至于这第三嘛,朕交给你们,陈大郎君和小二郎君说说,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他不仅替陈擅隐去了那场小失误,似乎木芝会受伤躺在那里,跟陈擅没有一点关系,而且所赏赐的东西相比救下一个刘玉霖又显得过于丰厚了。
这第三条,更是让在场之人望其颈背,有种帝王会对陈家无条件予给予求的无边纵溺。
木芝暗中观察着皇后。
帷幕之后,那道强大的身影一动不动,淡定自若,但木芝闭眼仔细听去,有一瞬间,那凤凰坠珠的穗子,叮铃打在一起,穿过帷幕到达她耳膜。
暴露了江皇后此时努力压抑,强行不表的心声。
木芝露出一抹淡淡的嘲意。
她对政治尚且懵懂,此时还不知元稹帝是通过捧陈来贬曹,行两方军力制衡之术,但她已经意识到,元稹帝并不无知。
江皇后所行。
他自己是完全有意识的。
陈擅脸上仰着一派熠熠的笑,轻描淡写:“多谢陛下,不过臣已备受恩宠,处之不及,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就将这份圣恩,让给大哥吧。”
元稹帝含笑,又望向陈澈:“你想要什么?”
陈撤不比陈擅放浪形骸,无职无官,闲云野鹤一个。他作为长子,平日还要掌族内军事,薄唇翕动几回,只用余光轻轻瞥动,落在刘玉霖身上一瞬又迅速收回,无奈化作一句:“臣亦没有。”
即便只有一瞬,但帝后与木芝已殊途同归,同将目光射向刘玉霖。
前者是因陈撤那一瞬间的目光动摇,后者则是因刘玉霖丢失不能捡的那张手帕,现在回到了她手里,正包着她因勒马,被缰绳磨破的手掌心。
木芝沉思。
刘玉霖是个奇特的妙人儿,在这群人中格格不入,今日经过北邙山,木芝见其余几女皆望去山上连绵的佛塔,交头议论,只有刘玉霖望着这些帝王葬身之所,倍感凄凉,竟然伤春悲秋起来,念出几句乱七八糟的诗,继而落下几滴眼泪,用帕掩去,惹得众女注目。
木芝现在确定,那时是谁捡到这张手帕了......
元稹帝在刘玉霖与陈撤二人身影之间来回梭巡,已有所感:“陈大郎君还未曾成家吧,”挥一挥手对天沉吟,“你二十有余,也该成家了,不如——”
“陛下。”
江皇后将他打断:
“陈老将军曾与家父,在幽门关合围羌人,二位长辈醉酒兴尽后,也聊起这陈大郎君的姻亲之事,原来陈老将军早有了主意,要定下西平郡里,他挚友的梁家女郎......若不是平州城修城关在即,他老人家,今春便已经入洛阳请示了。”
帷幕内,传出交谈的悉悉索索之声。
木芝一瞬不瞬盯着刘玉霖,见她跪着不动,但那双手互绞十根指头,越绞越紧,以至于指尖与关节尽数发红,在她们各怀心思的等待和紧张中,听得了元稹帝做主,要替陈老将军为陈撤与梁氏结亲的一道圣言。
刘玉霖登时脱力,一直恪守规矩的脊背,像遭受了无形打击瘫软下去。
她的伤感落在木芝眼里,但木芝并未有丝毫触动。
在这个世上,许多种子是不会开花的,即便费尽千辛万苦,破土而出开成了花,也会尽数被各路南征北伐的铁蹄,狠狠践踏。
枝断叶落情爱夭折。
这不才是人间常情?
*
那夜。
灯火凌乱。
木芝终究没能与这个叫做“谢戎”的神秘之人,认真望上一眼。
此人领赏离开时仅背向于她,木芝只见得他身上绣染的那一背春日繁花。这样一个绝代风华,精于装饰自己的男人,会仅仅只满足于当一个小小的参军幕僚吗?
围猎之后,袁氏与江拘入主后宫,成了皇帝众多莺莺燕燕之一。
其余落选的几名女郎,相继被分至后庭各宫中侍事,貌美者以貌侍君,借机上位取代原主,貌平者则谨听恭行,谨小慎微,成了皇后安插在各宫犄角暗淡之处的无名耳目。
整个后宫上方若有一张天罗地网,在日月交替之间,逐步蚕食这些女人们的裙带之臣,在朝堂上的生存空间和家族威严。
九月初,马草主谋落于洛阳徐氏一族头上。
——此前,徐夫人产龙凤胎后,龙子却夭折,太医署判定龙子乃先天不足。
可徐夫人不信,一直咬定是皇后所害,徐夫人之兄在前朝任鸿胪寺卿,也因此事连上过七道奏疏,皆被元稹帝压下不表,后面更是龙颜大怒,以太医正所言之辞,对其凿凿回绝。
这之后,徐家无别路可再奏江皇后之过,徐夫人之兄找到其挚友宋卫尉,后者本就痛恨江皇后专权,妄图除之而后快。
二人瞒过太仆令马丞,往马草中加入北边所贩之药,药发不过三刻,致使畜生神经错乱,又于狩猎当日借机引起皇帝一言:“想看皇后赛马”。
他们隐在暗处,只等皇后从马上掉下。
这事便可以处理成皇帝即兴时,所导致的一次意外......
九月中,徐夫人在宫内自尽,其兄族尽数被灭,旁支也多贩卖为奴,发配远疆。陈家兄弟也因与徐夫人之兄来往甚密,戴罪向元稹帝自请离开洛阳,回了西平郡陈老将军处,督办修城。
九月底洛阳已近萧瑟,铜驼街东西两里,树叶尽枯,三公九卿皆称病紧闭门户,一味沉入哲理与清谈之中。
一时,竟无人再敢出声,去置喙这场灭门风云。
在这场潮湿淋漓的风雨之中,木芝成了一只反其道而行之的漏网之鱼。她明明腰软体瘦,雪肤云肩,颇有盈盈风流之骨,江皇后却将她丢去了太医署,当了一名晒药、抄方的药司。
众女不解。
这日,乌云突袭,雨水顷刻打头。
守在药架前默读药本的木芝,忙去市内取来几块雨布,费力垫脚,搭去晒药的高架之上,刘玉霖办完宫中事,顺路来署内看望她,见状便丢了手中伞,与她一道铺开雨布。
雨水噼啪擂在二人脑后身上,力道极重,打得二人头昏脑涨,睁不开眼。
刘玉霖无助喊叫:“来不及了!这雨太大,我们先进去躲雨吧!”
“躲不了!淋湿了药,我就要受医官重责!”木芝抹掉脸上水流,抡高袖子,熟稔地拉紧每张雨布的四角,压上砖石。
二人捱着泼天暴雨,好容易铺完全部,身上也早擂湿了透顶,木芝转身抓起伞将她搂来,二人慌忙奔至室内,站在门前,一股股朝外拧掉袖口裙边的湿水。
木芝去偏堂里找出一块洗净的麻布给她。
“裹着,擦擦水。”
自己转身生起了炉中炭火。
窗外风雨飘摇,枝叶如猛兽啸叫啼哭,她落座炉前,一扬草扇,炭块乖顺地烧红。
刘玉霖方以为她要起炉煮茶,却见她将淋湿的医药典籍搁于架上,摊开烘烤......都是锦衣玉食过来的,现下木芝被逼成这副劳苦模样。
刘玉霖一时悲从中来:“你在这里,每天都做这许多活,要记每种药材的药效,又要装药抄方,各处奔走,如今还学会了生炉子.....”
木芝发现她又开始落泪,好笑扬唇:“是我又不是你,你哭什么呢?”
刘玉霖揩泪。
“我替你感到委屈,既同是义女,娘娘为何独独要这般苦你?不似我们一般,予你个宫中闲职......”
刘玉霖有过剩的怜悯和同情。
而且她实在太单纯,木芝疑惑江皇后还要将她留在宫中的目的。
陈梁两家的赐婚已是两月前之事,听闻西平郡陈家已经按三书六礼向梁家提亲过庙,陈撤近日打道回乡,八成就是要去跟梁女结亲的。
刘玉霖究竟还有什么用?
木芝想着,淡淡安慰:“我不觉得委屈。”
她低头看了一眼衣后佩戴的金珠项圈,每个镂空金球上的花鸟,都锻造的栩栩若生,连垂坠下的穗片上的流云纹都清晰可见。
这是秋猎那夜,她得到的赏赐之一。
换作从前,这一件装饰够她们全家几口人吃上个一整年。
木芝弯唇。
皇后拿她作药里的钩子,来刮后宫女人腹中的皮肉,她其实并不介意。
只要她有利益可得。
她现在有钱了,她预感自己以后还会有更多钱,余生并不会一直这样卑微若泥。待刘玉霖情绪冷静下来,木芝还是起身舀水入铜炉,将书挪去一旁,藤地置炉。
水沸之后,就着哗哗击打雨布的水声,木芝撒茶叶入炉内。
她眼若星火,神态清美。
冷风穿堂过,被风撩过的肌肤冷寒颤栗,刘玉霖将身体瑟缩起来。
茶汤也立马递来。
她烫烫饮了一口,舒服之余,才说出要来找木芝的原因:
“后日就是授衣节,每逢此节宫人们会集中出宫采买冬衣,太学内也会休沐十五日,我阿兄就在太学,他预备接我一道回颍水郡,我来前已经问过何内司,娘娘已同意我回家探亲。阿芝,你要不也问问,看能不能回家吧?”
木芝转眸。
她没有家。
但她敏锐地想到一点:“你说,我们后日可以出宫?”
刘玉霖点头。
木芝拢住发寒的双膝。
听着天外狂风大作,她眼望枯黄的槐叶被狂风暴雨打落,终也点了点头。
“那就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