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戎,你是不是陈王的人?”
这一声将谢春深从晦暗的回忆中唤醒,他重新盯回她的脸。
木漪近在咫尺。
江皇后,他一定会除。
但那并非他最终的目的,他要的,是在乱世里上位,是能去到一个更高的位子,他起了一点捉弄她的心思:“你自诩聪明,那你以为呢?”
说罢,猛然低下头。
木芝手抓泥壁,扣下一抔白尘,将脸从他的唇边擦过去,心下一阵恶寒。
窗外,海棠一般的日光渐移,若刀的光线刺入他琥珀色的明瞳,凝成越来越亮的一点,他重重闭起眼,再睁开时,将伺机要逃脱的木漪撞墙摁住。
“休想跑!”
木漪却不知何时拾了刀,同样朝他的手上划去。
他躲避不及,手上实实在在地挨了一刮,皮翻肉滚,粒粒血滴从皮肉的缝隙中冒出来,木漪将刀丢去一丈开外:“谁说我要跑?我不过是不服,怎么?就许你让我痛了,不许我同样还给你吗?”
谢春深若冰峰的目光过来,她脸上一阵寒,正色含怒:“我来洛阳撞见你,这并非我之错。既然是利益交换,你欠我的,你自然要还!”
他用下力,几要将她肩膀那处的骨头掐碎,眼见她脸色越来越白,谢春深才转而用指尖挑了她脖上未凝固完全的血丝,退开两步,在她眼前,恶劣地含入口中吮去。
木漪脱力靠在墙上,一手箍臂。
“你恶不恶心?”
他撕下她袖口一块衣料,细心为自己的那道伤口包裹,“这就受不了了?”他讽笑,“若有必要,我能饮血啖人肉,你与我结盟,如同与虎谋皮,可要想好了?如果你敢中途叛我,那绝不会比今天,我用这刀结果了你,更让你痛快。”
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说到便做到,落子下注,下定无悔。你又何必叽叽歪歪的,说这些来恐吓我。”
谢春深又露出那种要掐死她的目光。
见她不为所动,他才揉了揉额,垂首甩袖坐于莞席,将方才倒在一旁的矮案托回来架在眼前,自饮的茶与盏全都捞回了桌,又曲起一条腿,抬手朝她招了招。
“过来说话。”
“三,二......”
木漪匆匆赶了过去,摔坐在席面之上,有些狼狈。
他说:“倒茶。”
木漪:“谈正事,我这就告诉你,皇后让我毒嗣的细节。”
他重复:“我让你倒茶。”
“这与我们要说的有什么关系。”
谢春深意味不明地笑起来:“你笃定我不会再杀你?你知不知道,我杀不杀人,有时也看心情。”
“那你找人伺候你吧。”她嫌恶地撇开脸。
谢春深看清她的神情,摇摇头,“我喜欢被讨厌的人伺候,那证明,她对我无可奈何。“他将伪装出的修养都扔了,蓦然拔高了声音,“倒茶!”
木漪静止两瞬,木然地抬手,往空盏中注已冷透的茶水,推至他面前,扯出微笑:”公子请用。“
他拿过去,却并不喝。
“你还是这般说话做事,让人顺眼。”
“现在可以谈了吗?”
谢春深笑出声,直接道:“谈什么?”
他将茶水挥开,开始托腮陈述:
“你如今在太医署里当一名女药司,江皇后将你丢在那里,整日与一帮下等奴婢一起做苦力,让旁人都以为你得罪了皇后,在她那里又失了宠。
这几个月各宫夫人的妇疾,都是你在接触,哪宫有病痛,你识得字,多由你来送药抄方,皇后要你下手,那也只能在这处。”
“你说的一字不错。”她昂起傲然的头颅,“可要夺得那些夫人们的信任,也不是凭你这三言两语概括即可实现。”
“你觉得这难猜?”
谢春深含着寒笑的眼睛盯着她,手贴着案边滑动,抚摸上布釉的滑盏,她的肌肤,也同时起了一阵毛栗。
“你对她们撒了谎,装了可怜,告诉她们,你被皇后欺负了,抛弃了,你利用这些贵族女人久居深宫的不谙世事——”
他拖动那只沉了水的茶盏,让底足和木案产生沉闷的摩擦声,像是故意磋磨她的神经,而后徒然一停,将茶盏“彭”地放下。
“夺得了她们的信任,让她们与你同仇敌忾,她们一边给你自己的金银珍珠,犒劳你整夜整夜地熬药,一边喝下你给她们的那些,落子汤。”
没有谁,会喜欢被人拆穿老底,也没有人会希望被人剖析自己的阴谋。
谢春深每每说一句话,木漪就像是被他生生剥掉了一件衣物,待他说完,她已经无异于赤裸身体,呈于敌前。她的心跳有些快得失控,哪怕是方才几次命悬一线,她也不过是怒气冲头,不甘在后。
可此时,她却有些心慌。
她抢过那碗勾住她听觉的瓷碗,对唇灌入冷茶,大口大口地一饮而尽。待肺腑灌满冷意,她才算压下那股慌乱,用破烂的袖口擦了擦嘴。
“你也不也和我一样?”她找回一些底气。
“是,我们有些像。”他难得大度承认,嘴角挂着没有温度的淡笑,后面干脆抱起臂膀,欣赏她被拆穿时,有所变化的神情,“你心机颇深,远超你的年纪。即便当日我没有安排皇后的马失控,你也会自歌一曲,将落马受伤的戏唱完吧。”
她闻言看了他一眼,又将湿润的嘴唇抿紧。
谢春深拆开那块袖布,随意观察起自己手背的伤痕,“已无大碍。”他自顾自说了一句,接着手往袖中动作,“我有一物,本是要随你的尸一并烧了的葬礼。”
木芝将目光跟随而去。
一道温润的细芒闪过,一枚小巧金钗被他丢在案上,“这是谁的东西?”
她方想否认。
又被他跟上话来,“我奉命搜寻马场,这是在那里捡到的,它的来历,你我心中都清楚。”他逗弄似得用一根指头挑起她的下巴,觉得有趣道:“它是你的东西,你计划用它刺马。”
这次,木芝没有否认。
“我在你面前,已无任何掩饰。”她用力拨开那根无礼的手指,耳珰也左右晃动起来,“你要问什么,想听什么,在我这里,只许用口,不要动手。”
“怕我?”
“不,是讨厌,”她陈述道,“我讨厌男人,年轻的,或者是老的,贫穷的,还是富贵的,对我而言,都一样讨厌。”
谢春深的笑意淡下去,又重新浮上来。
“你讨厌皇帝,设下此局,转投靠了皇后?”
“我总要有一个靠山,”她的眼睛细看,永远若小鹿,清冷冷的,含着无畏和纯真,让一般人都狠不下心肠,“我总要生存下去的。”
“好,我知道了。”这次他自己倒茶饮了一杯,“从此之后,皇后要你下的药,所有药方,抄送一份给我。”
“这好办。”
“这块地,我可以做主,让你买去,之后丰收,我要分利。”
动她财路,她犹疑地看向他。
“几几分?”
“五五。”
她本想质问他抢钱,到底委婉了些:“刮我一半油水,你是缺钱投胎了?”
她的舌头像是长满了毒刺,说出来的话总不柔软可亲,但因她有利用的价值,谢春深才勉强承受着。
“当然缺,没有人会嫌钱多。”
木漪斟酌着,问道:“我不叛约,你是否会弃盟?”
“不一定。如果你该弃,我不会留你。”他在她的茶盏那里也灌了一杯茶,再与她未举的茶盏碰了碰,含笑,“所以你要让你自己一直有无上价值,才可以在我这里,活下去。”
各坐一庄,对赌下注,可这并非是平等的契约。
木漪占据着下风,她不服,因此胸脯有些微的起伏。
他看到了,淡淡说:“我说了,我能吃人,能喝血,我并非善类,也不会对你怜香惜玉。想与我结盟光有胆子不够,还得靠你的脑子,”他点了点自己的脑侧,“如若你能活到那时候,我会帮你,拿得你想要的。”
木漪哼声:“我还没有说我想要什么。”
“不是利益交换吗?”他笑了笑,“天下易主,是百废待兴之时,你若有功劳,抢占什么都可以,钱,还是权?”
“我要钱!”她的目光亮亮,若荆河的萤火之光,“我要拥有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谢春深若有所思,淡淡答应下来。
“可以。”
空气里不过才静了一瞬,他便俯身打破,抬手去扣住她昂得过高的头颅,要她低下去。
她不肯从,他就用力按着她,冷冷告诫:
“你这一副倔性,在女人间还骗得开,却在男人里走不远。一个坏人想要长寿,就得卑躬屈膝,匍地服从,等待出头之日。你跟我不一样,你是个女子,必要之时就该动用自己的皮囊,达到你的目的。”
“放你娘的狗屁!”她怒怒抬起头,显露在故乡的粗鲁本性,脏话张口便来,“我绝不苟且于你们这些男人的胯下!”
谢春深笑得开怀,将她新生火苗一般的神色反手摁下去。
另一手将那只金钗入发,扎入她的头皮,引得她又是一阵不满与反抗。
他制住她闹动的手脚,踢开案将她强行拖了过来,茶盏重新摔了一地,引得一直待在暗处的房斋二人侧耳细听。
却又只听得一些衣料摩挲声响,若同打闹。
这样一看,她整个人像是被他围住,别扭地搂抱在怀中,红梅染上她的鸭青衣,似荼蘼的花瓣零落,碾入了猩红的山丘。
“不撞南墙不落泪的小丫头,”他旁观她的无力挣扎,如同当年见她沉沦、堕落一样,心中没有可怜,只有无尽的暗喜,“今日还女金簪,你我以此簪为盟,你做我在宫中的暗探,事成我给你荣华富贵,若你敢先毁约,则必无全尸,生不如死。”
*
两个宫中女婢在茶楼里干等着。
茶过了三巡,再喝,也恐要闹肚子了,遂去跟主家要了一盘棋,聊赖中对弈,不久便昏昏欲睡,横趴在这方混乱的棋局两边。
直到偌大的雨滴打落,将她们吵醒。
二人迷瞪地睁开眼,计时的木漏早已流尽,再眺望楼外,大雨直将街打成一块看不清的雨帘。
“时候差不多了,这人怎么还不回来?”
二人下意识走至窗边,就见雨中人群狂躲、脚踩水溅的街流里,行着一把鲜明的红油伞。
那伞在楼前停下,下一瞬伞面倾斜,伞下人左提右携买了不少东西,甚而还有为她们准备的两把新伞,她昂起头,一手小心翼翼地挽着裙边,朝二人温婉一笑。
这温柔情意,将楼上同为女子的二人都看得呆住。
“是.......女郎君?”
“嗯,我回来了。”
风吹雨斜,雾失楼台,唯有她头上的那只金簪,一摇动,便发出清晰灵动的穗音......
一场豪赌。
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