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血洒扬江(1 / 1)

一路无话。

只有单调的马蹄声,枯燥的风声,以及车轮偶尔碾过石子的咯吱声。张仲武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默的旅程,他像一尊凝固在鞍上的石雕,脊背挺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的道路和两侧的山林田野。只有在需要催马快行时,才偶尔挥动一下马鞭,鞭梢在空中发出短促的破空声。石头起初还带着孩童的好奇,努力睁大眼睛打量着沿途完全陌生的风景:从未见过的奇异山石,路旁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野花,偶尔掠过的陌生村庄……这一切都带着新鲜而神秘的气息。然而,身体的疲惫(昨夜几乎未曾合眼)和心头的重压,如同潮水般不断上涌,很快便抽干了他的精力。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最终迷迷糊糊地靠在了二叔坚硬冰冷的胸膛上,在颠簸中陷入了半梦半醒的昏沉。

临近午时,官道逐渐开阔,车马行人也明显多了起来。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湿润的、混合着水汽、尘土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喧嚣气息。转过一个巨大的山坳,眼前豁然开朗!

临扬县外的三水渡口,如同一锅煮沸的开水,猛地呈现在石头眼前。巨大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残存的睡意击得粉碎!这里比靠山村过年赶大集还要热闹百倍、千倍!嘈杂鼎沸的人声、牲口(驴、马、骡子)此起彼伏的嘶鸣、船工们粗犷嘹亮喊着号子的声音、货物装卸时的碰撞闷响……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满了宽阔的码头,乌篷船、货船、小舢板,桅杆林立,帆影交错,几乎遮蔽了江面。浑浊的扬江水裹挟着泥沙滚滚东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搬运苦力身上浓烈的汗臭味、牲畜的臊气以及河水特有的土腥气息,混合成一种独特而强烈的“渡口气息”。

码头上是涌动的人潮。赤着上身、古铜色皮肤上布满汗珠和青筋的苦力们,喊着低沉有力的号子,扛着巨大的麻包或木箱,在狭窄颤动的跳板上步履蹒跚,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踏穿木板。穿着绸缎长衫、头戴瓜皮帽的商贾们,或摇着折扇,或背着手,身边簇拥着仆从,趾高气扬地指挥着脚夫装卸货物,唾沫横飞。还有不少挎着刀剑、穿着各色劲装或短打的汉子,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行色匆匆,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江湖气。更远处,一些小贩在人群中穿梭,叫卖着热腾腾的包子、茶水、草鞋……一片混乱,却又充满了石头从未体验过的、令人窒息的勃勃生机。

石头看得眼花缭乱,小嘴微张,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这就是外面的世界!人山人海,光怪陆离!这就是阿公故事里,江湖开始的地方吗?比说书先生口中描绘的还要热闹、还要真实百倍!

“跟紧我。”张仲武冷硬的声音如同铁块砸落,瞬间将石头从惊奇中惊醒。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利落,但落地时右肩似乎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将缰绳随手抛给一个早已等在路边、穿着灰色短褂、胸口用靛蓝色丝线绣着五片相连浪花图案(五湖帮的标志)的年轻汉子。那汉子接过缰绳,恭敬地躬身:“是,张管事!老规矩,喂饱,刷干净,您放心。”张仲武略一点头,不再多言,径直带着还有些晕头转向的石头走向码头边停靠的一艘中等大小的乌篷客船。

船老大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显然认得张仲武,老远就堆起满脸讨好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将他们迎上船。乌篷船不大,船仓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大多是行商打扮,带着大包小裹的货物。张仲武一上船,带着刀疤的冷厉面孔和背后那柄散发着无形煞气的雁翎刀,立刻让原本有些嘈杂的船舱安静了下来。那些行商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互相交换着畏惧的眼神,纷纷往旁边挪动身体,尽量离这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煞星远一些,连大气都不敢喘。

船身摇晃着离了岸,船工撑篙,船帆升起,顺着宽阔的扬江平缓的水流,向下游驶去。江水浑黄,水流不急。离开了喧嚣的码头,江风变得清爽起来,带着水汽扑面而来。石头趴在船舷边,贪婪地看着两岸青山缓缓向后移动,江面上水鸟低飞,远处有渔舟撒网。江风吹拂着他额前的乱发,暂时驱散了些许心头的阴霾和离愁。他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身后闭目养神、如同岩石般的二叔,心里盘算着:等到了地方,二叔会不会教自己两招厉害的刀法?像刚才在码头看到的那些威风凛凛的江湖人一样……

就在他心思浮动之际——

“哗啦!!!”

一声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水响毫无征兆地爆发!

两条前端带着狰狞铁钩、拇指粗细的麻绳如同两条黑色的毒蛇,带着破空之声,猛地从侧面茂密的芦苇荡里激射而出!铁钩带着倒刺,精准无比地狠狠钩住了乌篷船一侧的船舷!巨大的力道拉扯得船身猛地一倾!

“啊!”

“怎么回事?!”

船舱内顿时惊呼一片,乘客们东倒西歪。

不等众人反应,三条蒙着脸、只露出凶光毕露双眼的狭长小舢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以惊人的速度从芦苇丛中窜出!舢板上的水匪动作矫健,借着绳索的拉力,几个起落便飞快地贴上了乌篷船!

“水匪!是水匪啊!”船老大吓得面无人色,发出凄厉的尖叫,腿一软瘫坐在船板上。船舱里瞬间炸开了锅!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嚎、男人的怒吼、绝望的祈祷声混杂在一起,乱成一团。有人想往船舱深处躲,有人想跳船,有人吓得呆若木鸡。

“都给老子闭嘴!不想死的,统统抱头蹲下!值钱的东西交出来!”一个粗嘎、带着浓重水匪口音的吼声从为首的小舢板上传来,如同夜枭嘶鸣,压过了混乱。一个身材异常魁梧、赤裸着半边胸膛露出狰狞刺青、手持一柄寒光闪闪鬼头大刀的水匪头目率先跃上船板,沉重的身躯砸得船身又是一晃。他身后跟着四五个同样蒙面、手持分水刺或短刀的喽啰,眼神里充满了贪婪和凶残。他们目标极其明确,根本不理睬那些吓破胆的普通乘客,如狼似虎地扑向几个穿着绸缎、带着箱笼、看起来最富有的行商,雪亮的刀锋直指要害,意图简单粗暴地劫掠财物!

就在那水匪头目手中沉重的鬼头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眼看就要劈到一个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胖行商脖子上时——

“哼!‘鬼面鲛’手下的小鱼小虾?瞎了你们的狗眼!五湖帮的船也敢动?!”

一道冷硬如铁、带着刺骨寒意和浓烈杀意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响在混乱的船舱!是张仲武!他不知何时已如标枪般挺立在船舱中央,右手稳稳地按在腰间雁翎刀的鲨鱼皮刀柄上,眼神冰冷地锁定着那水匪头目,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他高大的身躯将身后的石头完全遮挡住,形成了一道坚实的壁垒。

那水匪头目闻声猛地转头,凶戾的目光扫过张仲武胸襟上那五片相连的靛蓝色浪花标记,又落在他脸上那道从左眉骨斜划至下颌、如同蜈蚣般狰狞的旧疤上,瞳孔骤然收缩,显然认出了眼前之人,忌惮之色一闪而过。但看到那几个行商鼓鼓囊囊的包裹,贪婪瞬间压倒了恐惧,眼中凶光更盛。“五湖帮又怎样?!这里是扬江,不是你们五湖帮的鱼塘!老子今天劫定了!动手!!”他色厉内荏地狂吼一声,为自己和手下壮胆,同时鬼头刀方向一转,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凶狠无比地朝着张仲武当头劈下!与此同时,他厉声示意手下喽啰继续动手抢掠!

**“石头!蹲下!闭眼!!”**张仲武的厉喝如同炸雷,在石头耳边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石头被这电光火石间爆发的血腥变故彻底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他看到了水匪头目蒙面巾上方那双充满暴戾和杀意的三角眼,看到了那柄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寒光、带着血腥味的鬼头大刀,看到了旁边一个试图反抗的年轻行商被一个喽啰的短刀狠狠砍在手臂上,鲜血如同喷泉般飙射而出,溅在船舱的篷布上,绽开一朵刺目的红梅!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伤者撕心裂肺的惨嚎,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进石头的口鼻,冲进他的脑海!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恐惧如同冰冷粘稠的毒液,瞬间灌满了四肢百骸,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就在这生死一瞬,一种奇异的、冰冷到近乎刺痛的“清明感”,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刺入了石头的脑海!不是眼睛看到的,也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毛骨悚然的预警!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就在二叔左后方,一个身材矮小的喽啰,正悄无声息地从人群缝隙中探出身,手中的分水刺闪烁着淬毒的幽蓝光芒,正从一个极其刁钻、阴险的角度,无声无息地刺向二叔毫无防备的右侧肋下!而二叔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正面劈来的那势大力沉的一刀上!

**“二叔!!左边!下刺!!”**石头完全是凭着那股从灵魂深处爆发出的、想要救下唯一依靠的强烈念头,用尽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嘶喊出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孩童特有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船舱内的混乱!

张仲武眼神骤然一凛!如同寒潭中投入巨石!他虽未完全看清左侧的具体情况,但对石头这声充满惊骇的预警,有着近乎本能的、生死间磨砺出的绝对信任!千钧一发之际,他强横的腰腹力量瞬间爆发,身体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硬生生向右侧拧转、矮身!动作快到带出残影!

“嗤啦!”一声轻响!那柄淬毒的分水刺险之又险地贴着他左肋的衣衫划过,带起一道布帛撕裂的口子!冰冷的锋芒甚至能感受到皮肤的战栗!

同时,张仲武抓住了水匪头目因全力劈砍而露出的、转瞬即逝的破绽!腰间那柄饱饮鲜血的雁翎刀悍然出鞘!

**锵——!!!**

一声刺耳欲聋、仿佛能撕裂灵魂的金铁爆鸣炸响!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张仲武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极致的快、极致的准、极致的狠!刀光如九天垂落的匹练,又如黑暗中乍现的闪电!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杀意,划破空气!

“呃啊——!!!”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盖过了所有声音!水匪头目那握着鬼头刀的、肌肉虬结的粗壮手臂,竟被那匹练般的刀光齐肘斩断!断臂连同沉重的鬼头刀“哐当”一声砸在船板上,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狂飙而出,瞬间染红了老大一片船板,浓重的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

张仲武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刀随身转,人如猛虎下山,直扑那群被头目惨状吓得魂飞魄散的喽啰!刀光再闪,如同死神的镰刀在人群中挥舞!惨叫声接连响起,短促而绝望。这些喽啰平日里欺负商旅尚可,哪里是身经百战、已至“凝练内息”巅峰、只差一步便能“气贯经脉”的张仲武的一合之将?刀光过处,如同砍瓜切菜!顷刻之间,惨叫声戛然而止,四五个喽啰已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之中,非死即残,再无威胁。

战斗开始得突然,结束得更快。仿佛一场短暂而残酷的噩梦。船上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江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以及那个被砍断手臂的行商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船板上,断臂、尸体、喷溅的鲜血、散落的兵器,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张仲武面无表情,手腕一抖,甩掉刀锋上滚烫的血珠,发出轻微的“嗡”鸣。刀身归鞘,发出一声冷硬的轻响。他看都没看地上那些失去生命的躯壳和兀自抽搐的残肢,眼神锐利如刀,冷冷地扫过船舱内所有吓傻的、面无人色的乘客,最后落在了船舷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石头正死死抓着船舷,身体佝偻得像只煮熟的虾米,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他正对着浑浊的江水,剧烈地干呕着。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和胃液被一次次强行挤压出来,灼烧着他的喉咙。眼泪、鼻涕、涎水糊满了他的小脸,狼狈不堪。他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小小的身躯在江风中显得无比单薄脆弱。什么大侠梦,什么英雄救美,什么快意恩仇……在真实的、滚烫的、喷溅的鲜血面前,在断臂那令人作呕的惨白断面和刺目的猩红面前,在生命瞬间消逝的冰冷面前,他那些天真的幻想脆弱得像一张薄纸,被眼前这幅血腥残酷的画卷彻底撕得粉碎,连一点渣滓都没剩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足以淹没一切的恶心感,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刚才那救命的奇异预警感觉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张仲武大步走过去,沾着血迹的沉重靴子踩在浸血的船板上,发出粘腻的声响。他伸出那只同样沾了些许暗红的大手,用力按在石头颤抖不止、冰冷僵硬的肩膀上。那力道很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如同岩石摩擦,但仔细听,似乎又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隐晦的东西,像是对这种反应的司空见惯,又像是对刚才那声预警的复杂情绪:

“吐出来,好受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面翻滚的浊浪,“第一次见血,都这样。”

石头还在干呕,每一次痉挛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江风吹着他汗湿冰冷的后背,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让他更加眩晕。

张仲武没再说话,只是像一堵沉默而坚实的山墙,屹立在石头身边,宽阔的肩膀挡住了其他人或惊恐、或复杂、或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他鹰隼般的目光投向船行前方,浩渺的江面,眼神幽深难测。刚才石头那一声预警…时机把握得太精准了!角度判断得太刁钻了!绝非孩童的误打误撞,更不是巧合。这小子身上…果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门道。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摸了摸右臂缠绕的绷带,那里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旧伤在提醒着什么。五湖帮总舵,湖阳城……那里的水,比这浩荡的扬江更深、更浑、更险恶。漩涡之下,暗流汹涌。带着这个身怀异感的孩子回去,是福?是祸?是对?是错?一个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了这位冷硬汉子心头,比那江底的巨石更重。

船工们战战兢兢地清理着船板上的血迹和残骸,将尸体抛入江中。乌篷船继续顺流而下,朝着五湖帮总舵所在的湖阳城驶去。浑浊的江水翻滚着,裹挟着未散尽的血色,奔流不息。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江风,无情地吹拂着石头凌乱的头发和冰冷的小脸。他的江湖路,未曾见到想象中的鲜花与掌声,却以最残酷、最血腥的方式,在断臂与死亡交织的洗礼中,猝不及防地拉开了染血的大幕。阿公那句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的“活着回来”,此刻重如千钧,沉甸甸地压在他稚嫩而恐惧的心头,几乎要将他压垮。他抱着那个小包袱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指尖触碰到里面油饼的温热,也触碰到草药粉的粗糙。家的气息,在血腥的包围中,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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