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山塘街畔(1 / 1)

聚会的灯火最终散入晚风。酒店门廊的光晕里,顾诺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沈月那份依依的不舍。转身的步履利落,没沾半分拖泥带水。

房门隔绝了热闹的残响。北辰靠在沙发上,烟雾模糊了神情。周欣探头递来一个狡黠的眼色,旋即关上了房门,留个他们兄弟独处的空间。北辰和顾诺冰很久没有见面了,直到顾诺冰醉意全散,才挥手告别。

车匙按下,酒店地库角落应声亮起。走近时,顾诺冰的脚步顿住,眉头紧紧皱起。

惨白的停车场灯光下,那辆曾锐利如刀的白色BRZ,此刻像是被黄泥巴糊过一遍、再随手丢进干草堆里滚了一圈的失败泥塑。稀碎板结、颜色混杂的泥浆,如同肮脏的痂皮,厚重而杂乱地覆盖了车身的每一寸:引擎盖隆起的线条被拖垮了,精心设计的宽体轮拱轮廓被粗鲁地填充肿胀,连车顶都堆着风干的泥浆疙瘩。几根枯黄的草茎,顽强地从车轮的泥块缝隙里钻出头来,在微凉的穿堂风里摇晃。车窗玻璃糊成了一片,轮毂的每一根辐条间、每一处孔洞,都塞满了干硬发白的泥浆块。整辆车散发着一种刚从野地里狼狈归来的、狼狈到近乎滑稽的土腥气。

顾诺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牙关不自觉地咬紧了一分。混乱的记忆被眼前惨状戳开一个口子——昨夜过来时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引擎沉闷地低吼起来,仿佛也带着怨气。这辆移动的泥塑模型,在路人惊讶的目光里,慢吞吞地驶向古运河畔的山塘街。最终,它停在了一扇巨大的、泛着哑光冷黑金属色泽的升降卷帘门前。门边,简洁利落的金属线条切割出“Han's GARAGE”的字样,沉默而专业。

金属侧门“咔哒”开启。一个穿着藏蓝色工装套服的小伙子快步走出。他的目光首先被眼前这座“泥山”的体积和形态吸引,但下一秒,视线就锐利地穿透了污秽的外壳——那低矮稳固的姿态,那泥污下隐隐透出的、被拉宽的车身线条……尤其是那四只即使在厚泥覆盖下仍显出独特几何镂空感和锻造质感的轮毂

小伙子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确认感和随之而来的敬畏。“先生,你好!”他几乎是半鞠了个躬,语气恭敬而熟稔,“您请进,老板刚空下来,就在里头,我去请!”他认识这辆车,更确切地说,他认识老板倾注其上的灵魂——那份独一无二的手搓宽体套件,即便被黄泥糊住,也盖不住筋骨。

卷帘门低沉地升起,泄露出内里通明的冷光与金属的气息。空间开阔得惊人,地面是反着白灯、光洁冰冷的环氧地坪。几台高大的举升机如同沉默的卫士。空气里弥漫着洁净无尘的机油味、真皮护理剂的清香以及一种……专属于精密切削加工产生的金属粉尘的味道。一角,一辆线条古典优雅的银色跑车正被精细打磨着合金轮圈边缘。更深处,低矮的防尘布下,蛰伏着速度野兽的狂野轮廓。

一位不算很高,约摸一米七五,深蓝色连体工装纤尘不染(只前襟微沾两三点新鲜机油渍),袖口利索地卷至有力的小臂。常年与机油金属打交道的肤色偏深,是健康的小麦色上叠着一层洗不净的油膜光泽。窄边的钛合金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如深潭,却又带着穿透表象的洞察。他脚步很稳,手里捻着一枚不知从什么精密构件上拆下来的细小银色垫片,指腹习惯性地摩挲着其边缘。

他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探针,落在BRZ那被泥污彻底覆盖的车身上。“你这一回来就给找事做啊!?”男人给顾诺冰丢了一根香烟,略带嗔怪说道。

“陈汉!陈哥!我的好兄弟”顾诺冰接过香烟一只手直接搭在陈汉肩膀上,一反常态表现的非常热情。

陈汉没有接话,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引擎盖、车顶、门板上泥浆喷溅堆积的形态、厚度分布,尤其仔细地打量着轮毂、侧裙乃至车辆下沿边缘那些干涸泥浆的纹理和夹杂物——草茎、微小的碎石颗粒砸出的凹痕……一切都记录着它昨夜冒雨狂飙的轨迹。

几乎是在他走近brz的同时,顾诺冰下意识地想张口解释点什么,话还没说出口。

陈汉右手五指张开,带着一种熟稔精准到冷酷的分寸感,“嗤啦——!”一声沉闷的撕裂声!干净利落地!撕开了一大块覆盖在机盖上的枯草,连带着枯草一起被撕下来的还有一大片碳纤维碎渣。

“我说,你都干啥去了?这碳纤维机盖给我糟蹋成这样!”陈汉一脸无奈的推了推眼镜、那腔调像被人拿刀在心爱画作上划拉了几下。“高温预浸!真空热压!每一步都相当繁琐。你倒好!开去玩泥巴了是吧!”陈汉用力揉了揉眉心,戳向BRZ靠近前轮的翼子板位置。

“还有这翼子板!那个……”他一步跨到车身侧面,弯腰,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抹开覆盖在轮眉后端与车门衔接处的一团厚泥——那里,碳纤维宽体套件的精密切割边缘正被泥巴死死糊住,更深处,套件与车身本体那条经过无数次微调才达到毫米级贴合度的接缝,此刻被污泥撑得微微鼓起,像一道丑陋的伤口。陈汉的手指停留在那道接缝上方,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压抑某种物理层面上的心痛。

“就这接缝!我他妈调了一礼拜!拿千分尺对的严丝合缝!风噪、风阻、气流……这很花费精力和时间的懂不懂?!”他缓缓的直起身,恨铁不成钢地甩了甩沾满泥浆的手套。

顾诺冰被他机关枪似的“控诉”钉在原地,喉头上下滚了滚,最终只挤出一句带点磕巴的话:“这不昨天……下暴雨开车回来,正好……碰上高速上那一段在修路嘛。”他抬手,带着点罕见的局促,用手指骨节蹭了蹭自己一侧的额角,眼神飘向那辆糊满泥的车,似乎在寻找佐证,“然后么......再加上我开的一丢丢快......”声音越说越低,在陈汉对着他散发的浓郁怨念面前,显得有点底气不足。

陈汉已经又蹲了回去。听了这解释,他从轮毂里收回视线,镜片后的目光扫了一眼顾诺冰有些窘迫的神色。沉默了几秒。空气里只剩下车间顶灯恒定的电流嗡鸣。

陈汉利落地站起身。他随手将手里那块沾了泥浆、枯草的碳纤维废料片丢进旁边的废料桶里,“当啷”一声脆响。然后,他弯腰,拎起了自己那只沉重的、边角被各种工具长久磕碰的坑坑洼洼的工具箱。

“算了算了。”陈汉的声音低沉下来,恢复了平日那种略带金属质感的平稳,没有再看顾诺冰,视线反而投向厂房深处某个灯光更加集中的工位。“我手上那辆963的重写今儿晚上就能收尾。”

他拎着工具箱,转身就朝那个方向大步走去,脚步沉稳有力,工装裤的硬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呃,下周三吧。”陈汉头也没回,只是脚步略缓了一下,朝着空气摆了摆手,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带着一种对自己手艺的绝对掌控:“下周三,你就能见到‘她’——”他稍作停顿,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变回完美的状态。”

话音落,人已隐入厂房深处那片更为纯粹的光与金属的世界。工具箱里细微的零件碰撞声渐行渐远。留下顾诺冰一个人站在那辆依旧裹满泥巴BRZ旁边,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机油和金属屑的气息。

“这家伙!”顾诺冰又看了看自己的爱车,才转身拐入了山塘街灯火初燃的河岸小径。

离开车店所在的那片刻意维持着低调现代感的边缘地带,仅仅几十米的石板路,便如同钻入了时间的另一重褶皱。

脚下的青石板被千万人踏磨得温润光滑,边缘处浸润着从缝隙里顽强挤出的青苔湿意。石缝间偶尔探出几星细碎却顽强的小花,点缀着经年累月的暗绿与深赭。河道依偎街市,窄仄而温柔,水色在两岸渐次点亮的灯笼映照下,深黑如墨玉,又漾开层层叠叠的暖金色光斑。水流声是极低的吟唱,被岸边雕花木窗后飘出的几声吴语低笑盖过。

视觉是层层叠叠的挤压与晕染。密匝的粉墙黛瓦房屋紧贴着河道,仿佛被这流水日夜催促,身不由己地倾向水中。它们肩挨着肩,檐碰着檐,互相支撑着挤在这狭长的河畔空间里。灯笼的光晕被挤压成一道道狭长的暖带,从一扇扇雕花木窗、一间间悬挑出河面的水阁里透出,暧昧地涂抹在湿漉漉的河面上。这些建筑不高,线条却圆钝柔和,饱经风霜的白墙沁染着旧日烟痕雨渍,是岁月沉淀下的浑厚灰白与温暖米黄。黑瓦层层叠叠,连绵起伏的脊线在夜穹下勾勒出极富韵律的墨色剪影,无数细密的瓦当沉默地朝向天空。沿街两侧,悬空而建的水阁最为特别:木质结构,以纤细支柱撑于河岸或半悬水上,开窗便见桨橹划水,仿佛一脚就能踏上缓缓而过的小木船。此刻,水阁窗棂内昏黄摇曳的灯光,勾勒着屋内主人模糊的身影,也吸引着河面上乌篷船里伸颈眺望的目光。

空气湿漉漉的,饱含着丰盈复杂的信息素:新鲜河鲜被打捞起瞬间甩落的腥咸水珠,滚烫红油浇在白灼河虾上的“滋啦”声伴随的焦香与鲜甜,炭炉上慢悠悠煨着的赤豆糖粥飘散出的缠绵甜香,露天小摊铁板上吱吱作响臭豆腐散发的浓烈“臭味”,茶肆窗缝里逸出的新炒碧螺春清冽微苦的草木气息,潮湿青石板持续散发的泥土苔藓味,偶尔一艘乌篷船欸乃摇过水面搅起的河底淤泥深沉的土腥气……所有的味道,都混合着无处不在的水汽,粘稠而温润地浸润着每一个路过者的鼻腔。

声音亦是驳杂的交响。摇橹声吱吱呀呀,木质的摩擦在寂静水面尤其清晰;岸边食肆的跑堂端着汤碗在狭窄空间里灵活穿梭,高声唱着菜名“鳝糊面——”“松鼠鳜鱼——”,尾音拖得又长又糯;茶馆里评弹丝弦琤琮,女子柔糯婉转的唱腔如同水草缠绕;小酒馆里猜拳声时起时落,混杂着压低的笑骂;游客的惊叹快门声此起彼伏……所有的声响,都被这无处不在的水波、密匝的房屋墙壁吸附、反弹、晕染开,形成一层永不消散的背景音“河市”。

顾诺冰穿行在这光影流动、气息粘稠、声音迷离的窄巷里,步速不自觉地放慢。他高大的身形仿佛被这压缩的空间重新塑造,变得收敛而贴合。白天的嘈杂与暗涌在感官的层层包裹下暂时被压向意识边缘,唯有鼻尖敏锐地捕捉着空气中漂浮的、那缕最熟悉也最期待的线索。

那是一种极其浑厚、悠长的油香。它霸道地穿透青石板路面蒸腾的湿润土腥气,盖过那些新鲜河鲜的腥甜、浓油赤酱的焦香,甚至压过了糖粥的甜腻、臭豆腐的猛烈。

是熬煮到醇厚状态的大骨浓汤的油脂香气,带着岁月赋予的深厚回甘。是老卤在无数个冬夏轮回中沉积、转化、升华出的香料复合底蕴,深沉内敛,回味无穷。是猪油被高温激发出最原始、最野蛮的焦香因子,混合着高温铁锅煸炒肉末(肉燥)时爆发出的那种带点焦脆边缘的霸道肉香。

它的质地是如此坚实,如同沉淀物,丝丝缕缕地从前方某个极其普通、甚至略显陈旧的门脸里,如潮汐般平稳、有力、源源不断地渗出。在感官的海域中,形成了一条嗅觉的航道。

顾诺冰几乎无需用眼睛确认,双腿便已自然被这香气牵引着前行。

门脸不显眼。一方褪色发旧、边缘已磨出木质纹理原色的黑底金字牌匾——“永兴斋”三个大字,没有过多藻饰,端正朴拙,透着一股历经时光冲刷后的沉静底气。门楣低矮,仅容一两人错身。两扇老旧的木门洞开,暖黄的光线和更浓郁的食物香气滚滚涌出。

店内空间逼仄,长条状的格局被硬生生塞进了这河畔旧宅的怀抱里。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摆放着几张老式的、油光发亮的四脚方桌和条凳。墙面糊着层白灰,早已被经年累月的灶火油烟、食客吞吐的气息浸染成暖黄甚至油黑的斑驳模样。老旧的灶台就大大方方地砌在店门右手边靠墙处,灶口红亮的火光跳跃着,舔舐着巨大铁锅底部,铁锅上方氤氲着翻滚的白茫茫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操持锅灶老师傅的面容,只有他有力的手臂在雾汽中挥动大勺的影子。灶台旁,一口巨大敦实的陶瓷缸里沉淀着神秘的、色泽幽深的卤水,盖着厚重的木盖也无法完全锁住那内敛霸道的气息。

一盏老式的、挂在中梁的铁皮玻璃罩煤油灯,灯火如豆,在弥漫的水蒸气里顽强地摇曳着昏黄的暖光,成为这狭小空间核心的、跳动的心脏。油灯的玻璃罩内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灯芯的光晕在烟雾里晕开,给忙碌的师傅、沉默的卤水缸、简陋的桌椅都打上了一层朦胧温暖的旧时光滤镜。

“一碗三虾,加个大排,汤宽,重青(多放蒜叶)!”顾诺冰的声音在这弥漫着食物蒸气与油烟气息的嘈杂小店里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熟稔至极的底气。他甚至没有看墙上那油腻发黑的木牌菜单,似乎对这里熟稔于心。

端坐在这粘稠而温暖的烟火气深处,听着隔窗传来桨橹欸乃划过深幽河水的声音,看着油灯昏黄的光圈在蒸腾的热气里缓缓晃动,顾诺冰方才缓缓地、无声地吁出一口长气。那口憋了一天的、混杂着酒意、无奈、尴尬、甚至一丝莫名烦躁的浊气,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被这浑厚的骨汤香气、被这喧嚣安稳的市井烟火彻底消解的去处。

滚烫的面被端上来,浓白的骨汤表面漂着星星点亮的青翠蒜叶,细面根根分明,虾仁弹嫩,大排带着焦香的油边……他拿起粗瓷厚壁的勺子,舀起一勺热汤,无声地凑近。所有属于白天的情绪,被暂时压进了舌尖与热汤接触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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