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客栈房间时，慕筝正把最后一件衣衫塞进包袱。
“啪嗒！”
只见诺一爪子拍在铜镜上，镜面顿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这可是要赔的！”慕筝赶紧上前捏住黑猫后颈拎到眼前，却在看到它嘴角沾着的鱼骨渣时泄了气。
“你昨晚又偷吃厨房了？”
诺舔着爪子理直气壮：“提前庆祝编制人员的特权。”它突然挣脱桎梏跳上窗台，琉璃宫殿的金顶在朝阳下泛着光，“不过比起这个……”诺的尾巴尖指向宫墙下排成长列的运水车，“你确定要穿着这身带墨点的袍子去报到？”
慕筝低头看着衣襟上昨夜练习时溅落的靛蓝，突然咧嘴一笑：“这叫艺术家的勋章。”说着把诺往怀里一揣，哼起荒腔走板的小调：“包吃包住～包吃包住～”
“快闭嘴！”诺的肉垫狠狠按在他嘴上，“皇城司的暗探最擅长把五音不全的探子沉塘。”
穿过三重朱漆宫门时，慕筝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晨雾中，身着孔雀蓝官服的画院执事正在验看他的腰牌，而怀里的诺突然浑身僵硬。
“怎么了？”慕筝用气声问道，余光瞥见执事腰间悬挂的青铜罗盘正在疯狂转动。
诺把脑袋深深埋进他袖笼：“似乎是钦天监的……”话音未落，那执事突然伸手按住罗盘，犀利的目光扫过慕筝全身：“新来的慕画师？”他嘴角扯出个程式化的笑，“您的住处安排在御风居。”
穿过九曲回廊，慕筝的瞳孔越睁越大。所谓“单间厢房“竟是带小院的独立建筑，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引路的侍女抿嘴笑道：“画院大人们都要静心创作，柳掌院特意吩咐的。”
“这柳掌院……”慕筝刚开口，怀里的诺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侍女见状福了福身：“那在下先告退了……”
待脚步声远去，诺一爪子拍在慕筝手背：“你差点害死我！那女子袖口熏的是龙涎香，至少是四品女官！根本不是什么侍女。”
慕筝正摸着下巴思索，窗外突然传来清越的钟声。诺的耳朵瞬间竖起：“辰时二刻！画院晨课要迟到了！“
画院主厅里弥漫着松墨特有的苦香。慕筝蹑手蹑脚溜到最后一排空位时，发现前座正是初试时见过的云霞。她今日换了件月白襦裙，发间木簪换成了银制的，正专注地临摹案上那尊青铜饕餮纹方鼎。
“慕画师？”
轻柔的嗓音从右侧传来。慕筝转头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眼，那姑娘执笔的姿势优雅得像在抚琴。
“我是颜真，专攻界画。”她笔尖轻点自己刚完成的宫室图，檐角斗拱的透视精准得令人心惊。
慕筝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线条，喉结动了动：“你们……平时都这么画？”
云霞突然回头，簪子上的银链轻晃：“颜师姐是去年《万寿图》的主笔……”她的话被讲台上突然的咳嗽声打断。
白发考官，现在该称柳掌院，他正敲着戒尺：“今日临摹《山海经》异兽卷，未时交稿。
长玄序也有山海经吗？慕筝想道。
柳掌院的目光扫过慕筝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新来的，你坐前排来。”
午休时分，慕筝揉着发酸的手腕溜达到回廊下。诺不知从哪钻出来，嘴里还叼着半块荷花酥：“打听过了，你要找的澜儿……”它突然噎住似的瞪大眼睛。
颜真捧着画具箱站在三步开外，阳光给她鸦羽般的鬓角镀上金边：“慕画师在找什么人吗？”她放下箱子时，慕筝注意到她虎口有长期执笔留下的茧，“若是画院的人，我或许……”
“是个穿湖蓝衫子抱着瑶筝的姑娘。”慕筝比划着，“眼睛像……像……”他突然卡壳，因为颜真的瞳孔在听见瑶筝二字时骤然收缩。
云霞的声音及时插了进来：“颜师姐！掌院找你校对新进的颜料单子！”说完便拽走颜真，匆匆忙忙走了。
“真有意思。”诺跳上栏杆，“看来澜儿……和这位颜真姑娘颇有渊源啊！”
“慕画师！”
突然，洪亮的喊声打断猫语。昨日见过的华服考官，现在知道是画院副掌院崔大人，正站在月洞门下招手。
“来给《春狩图》补几只猎犬！”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风吹散的颜料般晕开。慕筝渐渐摸清画院的规矩：辰时晨课，午间可去藏书阁，酉时前要交当日功课。而关于澜儿的线索却像宣纸上的水痕，越是追寻越是模糊。
暮色如宣纸上的淡墨般在天际洇开。慕筝站在画院回廊下，指尖不断抚摸着归穹笔身的擦痕，那是三日前临摹《神迹图》时不慎摔出的。
檐角铜铃在晚风中轻响，惊醒了蹲在他肩头打盹的诺。
“又发呆？”黑猫的尾巴扫过他耳垂，“那丫头来了。”
颜真抱着一摞画轴从月洞门转出，藕荷色裙裾扫过石阶上未干的雨渍。慕筝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去路，嘿嘿笑道：“颜师姐！向您请教个事儿。”
“你若是还要问那个叫澜儿的人，我早说过不知情。”她侧身避开时，发间银簪划过一丝冷光。
“不不，是想请教……”慕筝压低声音，“有关于云螭神白龙的事儿。”
颜真猛地顿住，画轴最上层的《春狩图》摹本差点儿滑落。慕筝微微弯腰扶住，恰看见她左手小指不受控地颤了颤。
“你想了解云螭神？”她接过画轴时语气已恢复平静，“一千年前了，这些都成为历史。”她的指尖抚过画轴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而且你在书院都学了什么呢？这点历史都不知道。”
慕筝挠挠头，故意让束发的缎带松垮几分，在这些日子里，慕筝从棕色短发已经变成了一头棕色长发了，所以不得不学着这里大多数男子将头发束起。
他忽然做出副懵懂模样：“我们书院只教种灵植……唉你知道嘛，乡下人只会种田就够了。”
“噗！少忽悠我了，就算学种田，你也得学会认字学习基本知识吧？不然你连皇宫的门槛都进不去！”颜真身后传来轻笑。云霞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手里还端着盛满颜料的调色盘：“慕师弟又来讨教？颜师姐可是……”
“这你得去皇家藏书阁查查史书。”颜真打断道，眼角余光扫过慕筝腰间晃动的流苏，“我可没时间陪你讲历史故事。”
慕筝立刻抓住她袖角：“您比我和云霞先入宫，还劳烦师姐给师弟指路呢！“袖中暗藏的萤草籽顺势滚落，在青砖缝里发出极轻的“嗒”声。
颜真盯着那粒发微光的草籽看了片刻，突然叹气：“不过……你现在学习也不晚。”她转身时裙摆旋出个锋利的弧度，“看在你那么真诚的份上，我现在便抽点时间带你去瞧瞧吧。”
藏书阁的轮廓在夕阳中显形时，慕筝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七层圆柱形建筑通体用玄铁木构筑，每块木板上都阴刻着防虫的符咒。最令人惊异的是外墙上盘旋而上的青铜阶梯——没有立柱支撑，纯粹靠机关术悬浮在空中，随着他们的接近缓缓降下。
“跟紧。”颜真踏上阶梯的刹那，整段楼梯突然发出齿轮咬合的“咔咔”声。
“错一步就会触发禁制。”
慕筝低头看去，只见每级台阶都暗藏玄机：有的刻着星图，有的嵌着卦象。
诺的爪子死死勾住他衣领：“左边第三块木板……”
慕筝及时避开那块看似平整实则暗藏机关的台阶，抬头时正对上颜真若有所思的目光。
阁内景象更令人震撼。环形墙壁从地面到穹顶全是书格，数以万计的典籍按照二十八宿方位排列。更奇妙的是中央悬浮的十二座书架，它们像被无形之手托举着，在纵横交错的青铜轨道上缓缓移动。
“高科技啊……”慕筝喃喃道。
不一会儿，他的目光被门口静立的少年吸引，那人穿着靛蓝色短打，面容清秀得近乎刻板。
颜真叩了叩少年肩头的铜牌：“辰七，登记。”
机械少年眼瞳中闪过幽蓝光芒：“颜画师，戌时三刻入阁，携访客一名。”他的声音清越得不似死物：“检索需求？”
慕筝忍不住伸手触碰辰七的手臂。指尖传来的触感与真人肌肤无异，唯有掌心贴上时才能察觉极细微的机械嗡鸣。
“像这样的机关人还有多少？”他凑近观察少年脖颈处若隐若现的齿轮纹路。
颜真抽出帕子擦拭辰七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现在机关术最发达的地方当属我们临川国的潮汐天枢城了。”
她突然用帕子一角按住机械少年耳后某处，辰七立刻停止运作，“至于其他地方……永灵那种粗制滥造的也算？”
慕筝心头一跳，她竟知道禾蕖的机关人？
“机关术里除了机关人到底都包括了哪些方面？”他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
颜真重新激活辰七，示意它去取目录，“大多数机关术都是研究机关武器的。”她突然指向穹顶某处，那里有群机械鸟正在归巢，“不过还有机关宠物，载具……”
她顿了顿：“以及某些不该存在的造物。”
慕筝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恰好看见一只机械鸟撞上书架，跌落时露出腹腔中暗藏的针筒。
“既然都那么发达了，”他抱起不知何时溜去扒拉书架的诺，“干嘛不制造自动画像的机器？还要我们这些人体打印机天天手工画肖像……”
说着，慕筝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我这几天画《百官图》都快画吐了。
颜真突然捏住他的下巴，力道大得生疼：“你以为女皇陛下为何要养着画院？”另一只手抽出《神迹图》摹本哗啦展开，“机器能画出这种笔触吗？”
画上白龙的眼瞳处，慕筝前日补笔时无意点入的金粉正在灯下流转，恍若活物。
“陛下说过，”颜真松开手，语气忽然缓和，“唯有被不同画师反复描绘的事物，才能穿越时间留存真实。”她抚平画轴卷边，“机器太容易造假了。”
慕筝揉着下巴嘀咕：“原来如此……”
“怎么？”颜真眯起眼，“是嫌俸禄太少？”
“那倒是没有！”慕筝连忙摆手，腰牌撞在书架上发出脆响，“我就是好奇问问而已……师姐莫要多想。”
颜真轻哼一声，将辰七取来的目录塞给他：“我要去司宝司点卯了。”
她转身时突然压低声音，“天字层东北角……别碰红色封皮的书。”
待那抹藕荷色身影消失在门外，慕筝立刻转向辰七：“查白龙相关史料。”
机械少年眼中蓝光流转：“检索完成。相关典籍存于天字层，分类编码：甲子七六至甲子八九。”他顿了顿，“部分文献需掌院手令。”
当慕筝踏上通往顶层的悬浮梯时，诺突然说道：“那丫头最后句话……”
“是警告也是提示，不过……她不让我碰我偏要碰！”慕筝望着越来越近的顶层书阁，归穹笔在袖中隐隐发烫。透过雕花窗棂，他看见天字层东北角的书架旁，静静伫立着个与辰七一模一样的机械少年，只是那位的眼瞳，似乎正泛着不详的血色微光。
空气里飘散着陈年墨香与铁锈混合的古怪气味。慕筝望着那个血色眼瞳的机械人，后背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东西静立在书架阴影处，与辰七相同的外貌此刻显得格外诡异，嘴角弧度分毫不差，连衣褶的走向都一模一样，唯有眼中那抹暗红像凝固的血。
“可能是因为这一层的书籍比较重要吧？”慕筝压低声音道：“所以又安排了个机械人把守。”
诺的爪子挠了挠他肩头的衣料：“笨蛋，你看它左手。”
借着窗外透进的夕阳，慕筝这才注意到机械人左腕缠绕着暗金锁链，与司天监女官们佩戴的式样相同，但链条上串着的却不是卦象铜钱，而是片漆黑的鳞甲。
“既然白龙的历史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没这个可能吧？”慕筝强作镇定地向前迈步，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诺的尾巴炸成绒球：“你傻啊你！”黑猫跳上书架，爪子拍打着一排排典籍，“这里这么多书，怎么可能全是白龙的？他能有一本都不错了！”
慕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额前碎发扫过眉骨：“说的也对哈……”他故意让语调显得轻快，却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吓人。
在迷宫般的书架间穿行许久，慕筝终于在某排积灰的格层里找到了《云螭纪事》。
当他翻开褪色的烫金封面时，细小的尘埃在夕光中起舞。可随着阅读深入，他的肩膀渐渐垮了下来，书中记载的无非是些人尽皆知的内容：白龙如何与人类共生，成为云螭守护神；如何引天泉之水灌溉八荒。
唯一算得上秘闻的，只有三百年前白龙被囚禁于断月桥的事情了吧。
“就这？”慕筝忍不住捏皱书页一角。
诺突然跃上他膝头，慕筝的头微微斜过去：“或许我们应该查他的双生兄弟，对吗？”
“没有的。”黑猫的金瞳在光线下收缩成线。
慕筝“啪”地合上册子：“怎么会没有？作为长玄序的守护神之一，连家眷……”
“他是长玄序的罪人。”诺打断道，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沙哑。
窗外的云层恰好散去，月光如冷水般泼洒进来。原来在他翻开书籍的时候，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夜幕。
“我就知道！”慕筝一把捞起诺，指尖触到的地方微微发烫，“你肯定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还天天让我跑这跑那的。”
“我也不记得了！”
诺突然挣脱他的怀抱，落在《云螭纪事》封面上。书皮被猫爪划出几道浅浅的白痕。
“时间太久了，在荆棘国培养荆棘花耗费了太多神力……”
诺的身形闪烁得更厉害了：“我的记忆，就像摔碎的镜子一般……得慢慢捡起来才能恢复完整。”
慕筝伸手想触碰那团不稳定的银光，却在半空停住：“那你说说，现在还记得什么？”
诺的形体突然凝实了一瞬。在那一刹那，慕筝仿佛看见个通体黑色和青色的独角兽虚影。
“白龙的双生兄弟叫玄墨。”诺的声音忽然带上重音，像是两个声部在同时说话，“黑龙，十二神主的君主。”
银纹似乎组成复杂的图腾在他额头闪现，“而我……是獬豸。”
“獬豸……”慕筝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某些画面在脑海闪回：漆黑大殿里有人把玩着机关零件，黑青色的独角兽跪伏在阶下……
诺的形态重新稳定成黑猫：“我不是猫。”他低头舔了舔前爪，这个寻常动作此刻显得格外讽刺，“现在这样只是因为神力衰弱……有时候连人形都维持不了太久。”
月光偏移到书架另一侧，慕筝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到几乎触及那个静止的血瞳机械人。
他盯着影子的轮廓，喉咙发紧：“你说……我是不是玄墨的转世？”
诺没有立即回答。它跳回慕筝肩头，肉垫轻轻按在他颈侧脉搏处。
“也许吧。”诺最终说道，呼出的气息拂过他耳廓，“你给我的感觉……太像他了。”
“你……会不会骗我？”
“不会的，獬豸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谎。
“咔嗒！”
极轻的机括声从身后传来。慕筝浑身僵住，那个血瞳机械人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正对着他们抬起左手。腕间的漆黑鳞甲此刻泛出暗红，像被血浸透的墨玉。
“找到……”
机械人的声音夹杂着电流杂音。
“……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