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来得毫无预兆。前一日还是铅灰干冷的天空，一夜之间，便被无数细碎、轻盈的白色精灵温柔覆盖。清晨推开门，阳光小学已陷入一片蓬松、寂静的纯白梦境。空气凛冽清新，吸一口，带着冰晶的微甜直沁肺腑。屋顶、树枝、操场、单杠……目之所及，皆被厚厚的、未经踩踏的新雪温柔包裹，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钻石般的微光。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积雪压弯枝头的细微“簌簌”声。
“哇——下雪啦！”
短暂的死寂后，整个校园被巨大的、近乎爆炸的欢呼声唤醒！孩子们像一群被放出笼子的雪地松鼠，尖叫着、笑闹着冲出教室，扑进那片无垠的洁白里。雪球瞬间如流弹般横飞，雪地上顷刻间布满了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脚印。喧嚣声浪冲破了雪后的宁静，冰冷的空气被呼出的白气和沸腾的热情搅得温热。
六一班的孩子自然冲在最前面。王小刚和孟小胖早已化身人形雪球发射器，嗷嗷叫着在操场上追逐、投掷，滚做一团，棉帽和围巾上很快沾满了雪沫。杨安琪和几个女生笑着躲闪着“流弹”，脸颊冻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朱珠则推了推眼镜，站在相对安全的区域，试图团出一个完美的、几何形状标准的雪球，目标明确地支援“前线”。
李小婧落在后面。她没有立刻加入混战，只是安静地站在操场边缘一棵挂满雪凇的松树下。她伸出带着毛线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接住一片悠然飘落的雪花。雪花在她深蓝色的手套上短暂停留，晶莹剔透，完美的六角形，边缘清晰得像冰雕的蕾丝。她屏住呼吸，凑近了看，直到那微小的冰晶承受不住掌心的微温，悄然融化，只留下一星极小的、转瞬即逝的水痕。
“小婧！快来堆雪人啊！”杨安琪在不远处挥手，声音带着兴奋的颤音，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消散。
堆雪人。李小婧的目光投向操场中央那片被伙伴们“占领”的区域。王小刚和孟小胖已经放弃了雪球大战，正吭哧吭哧地滚着两个巨大的雪球，一个做身体，一个做脑袋。他们的动作带着男孩特有的莽撞和力量，雪球越滚越大，沾满了草屑和泥土，显得有些笨拙而粗犷。杨安琪则在一旁，用冻得通红的手，极其耐心地拍打、塑形着一个明显小得多、但圆润得多的雪球，显然是要做一个精致漂亮的雪人头。朱珠则贡献出了自己的围巾（一条格纹极其规整的羊毛围巾）和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两颗光滑黑亮的鹅卵石，准备做雪人的眼睛。
伙伴们热火朝天的身影在雪地里跃动，笑声和呼喊声交织。李小婧看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她蹲下身，没有去滚巨大的雪球，而是用戴着深蓝色手套的双手，在脚边干净蓬松的新雪上，轻轻拢起一小捧。她不像杨安琪那样仔细拍打塑形，只是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拢着，按压着，让松散的雪粒在掌心微弱的体温和压力下，慢慢聚拢、凝结。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艺术品。很快，一个小小的、形状并不十分规则、甚至带着点天然拙趣的雪团在她掌心成型了。它只有拳头大小，边缘柔和，表面带着手套按压留下的、细微的织物纹理。
她捧着这个小雪团，走到伙伴们已经开始组装的大雪人旁边。王小刚和孟小胖已经把他们那个沾着草屑、略显歪斜的巨大雪人身体和脑袋摞在了一起，正为找不到合适的“手臂”发愁。杨安琪则捧着她那个圆润光滑的小雪球，踮着脚，试图安放在大雪人那个同样巨大、但顶部并不平坦的脑袋上。
“小婧，你堆的什么？这么小？”孟小胖好奇地凑过来，圆脸上沾着雪沫。
“像个小雪球。”王小刚瞥了一眼，继续在雪地里搜寻合适的树枝。
杨安琪也看过来，眼中带着善意的询问。
李小婧没说话，只是捧着那个小小的、深蓝色手套上的小雪团，走到大雪人脚边——那个由王小刚和孟小胖滚出的、沾着泥土草屑的、巨大而粗糙的“基座”旁。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掌心那个小小的、圆润的雪团，轻轻安放在大雪人粗壮的“脚踝”位置。那个位置并不起眼，甚至有些低矮，小小的雪团紧贴着粗糙的大雪块，像一个依偎在巨人脚边的、安静的孩子。
杨安琪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个圆润的、准备放在头顶的雪球，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没有再试图把雪球安放到最高处，而是捧着它，走到大雪人宽阔的、带着泥土痕迹的“胸膛”正中央，同样极其小心地，将那个圆润的雪球轻轻按了下去。雪球微微嵌入，像一个镶嵌在粗犷铠甲上的、温润的护心镜。
朱珠递上她的格纹围巾和两颗光滑的黑鹅卵石。王小刚和孟小胖终于找到了两根还算笔直的枯枝，插在大雪人身体两侧，算是手臂。一个巨大、粗犷、带着泥土气息、却又在胸膛和脚踝处点缀着两处柔和圆润的雪人，在冬日阳光下矗立起来。它歪着头，枯枝手臂僵硬地伸展，沾着草屑，显得有些滑稽，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搭的生命力。
“还差点什么……”杨安琪围着雪人转了一圈，歪着头思考。她的目光落在李小婧依旧空着的双手上。
李小婧正低头看着雪人脚边自己放的那个小小雪团。她蹲下身，伸出手指——这次，她摘掉了手套，露出冻得有些发红的指尖。指尖在冰冷的雪地上轻轻划过。没有工具，没有尺子，全凭感觉。指尖划过的地方，积雪被推开，露出下面深色的地面，形成一条条清晰而纤细的凹痕。她画得很慢，很专注，指尖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线条却异常稳定。
渐渐地，一个图案在雪人脚边、围绕着她那个小小雪团的位置浮现出来——那是一个由简单线条勾勒出的、小小的旋涡星系！几条流畅的弧线代表旋臂，中心一个稍大的圆点代表星核，周围散落着更细小的点，如同遥远的星辰。线条虽简，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张力，仿佛真的在缓慢旋转。
“哇！是星星！”孟小胖第一个叫起来。
“像小婧在美食节做的‘星云糖’！”杨安琪惊喜地蹲下来看。
“不，”朱珠推了推眼镜，仔细端详着雪地上那个小小的星系图案，又抬头看了看晴朗湛蓝、不见一颗星辰的冬日天空，“这更像……更像我们天文台望远镜里看到的仙女座星云照片！小婧，你画的是不是？”
李小婧抬起头，冻得通红的脸上露出一丝被理解的浅笑，点了点头。她伸出手指，在那个小小的“星核”位置，轻轻点了点——那里，正挨着她安放的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雪团。仿佛那个小雪团，就是这片小小星系的中心。
就在这时，李老师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身后响起：“雪人有了，星星也有了。还缺个名字吧？”
孩子们七嘴八舌：
“叫大雪人！”
“叫歪脖子勇士！”
“叫……叫‘雪宝’！”
李老师走到雪人前，目光温和地扫过它粗犷的身体，扫过杨安琪安放在胸膛的圆润“护心镜”，最后落在李小婧画在脚边、围绕着那个小小雪团的星系图案上。冬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雪地反射着刺眼的白光，那个用指尖在雪地上刻出的、深色线条构成的星系图案，在纯白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深邃。
“我看，”李老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的了然，“就叫它‘星尘旅人’吧。”
“‘星尘旅人’？”孩子们重复着，眼睛亮了起来。
“看，”李老师的手指轻轻点向雪人脚边那个小小的星系图案，又缓缓上移，指向雪人胸膛中央杨安琪安放的圆润雪球，“它的心口，揣着一颗温润的星球。”她的目光最后落回李小婧画的那个星系中心的小小雪团，“它的脚下，踩着一条发光的星路。它虽然笨重，沾着泥土，歪着脖子，可它心里装着星球，脚下踏着星河，难道不是一个在茫茫雪原上跋涉的‘星尘旅人’吗？”
孩子们安静下来，围着他们的“星尘旅人”，仰头看着。阳光在雪人粗糙的表面跳跃，在杨安琪安放的“星球”上折射出温润的光，更将李小婧画在雪地上的那个小小星系图案，映照得如同烙印在大地上的、通往宇宙深处的秘密航标。那个小小的、依偎在雪人脚踝处、作为星系中心的小小雪团，在阳光下，似乎也正散发着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暖光。
李小婧蹲在雪地里，指尖还残留着雪地的冰冷和刻画时的微痛。她看着自己指尖下诞生的那片小小星图，看着它清晰地指向脚边那个小小的雪团，再延伸到整个巨大的、被伙伴们共同赋予生命的“星尘旅人”。寒风卷起细碎的雪沫，掠过她的脸颊。她忽然觉得，这片由无数冰冷雪花堆积而成的寂静世界，因为有了这个歪脖子的旅人，有了胸膛里的星球和脚下的星路，变得无比温暖而辽阔。那冷冽的空气，吸入肺腑，竟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星辰深处的清甜。她知道，当太阳升起，雪人会融化，星图会消失，但那个笨拙旅人心中揣着的星球，和它脚下那条被指尖刻下的、通往星尘的印记，已悄然拓印进了这片雪地，也拓印进了所有凝望过它的目光深处。这瞬间的构筑，如同雪地上凝固的星图，脆弱却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