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无名之父(1 / 1)

天文台的穹顶在暮色中沉默如巨兽。李小婧站在螺旋铁梯的阴影里,指尖摩挲着口袋里那把冰凉的黄铜钥匙——杨安琪今天值日,钥匙暂时回到了她手中。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带着旧日尘埃和机油混合的气息,像一条通往寂静星河的脐带。她本该上去擦拭镜筒的浮尘,脚步却被楼下巷子口传来的声响绊住了。

巷口那间终日弥漫着机油与橡胶焦糊味的修车铺前,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角力。夕阳的余晖斜斜地切过去,将一大一小两个对峙的影子拉得很长。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干净校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绷紧的新竹。他对面,是那个永远裹在深蓝色油腻工装里的男人,老周。老周手里攥着一样东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把豁了口的旧扳手,金属部分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油腻、固执的光。

“给我!”少年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刀刃般的锋利,眼神死死盯着父亲手里那不合时宜的工具,像在看一件亟待销毁的罪证。他飞快地扫视四周,仿佛那些无形的目光已经穿透墙壁,落在他和父亲身上。

老周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喉结滚动。他浑浊的目光掠过儿子紧绷的脸,掠过自己沾满黑色油泥、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的手指,最终落回那把豁口的扳手上。扳手沉甸甸的,木柄被汗水和机油浸润得发黑发亮,边缘磨出了深深的凹陷,那是无数个日夜与冰冷螺丝、锈死螺帽搏斗留下的勋章,也是他身体一部分的延伸。他下意识地想把手往身后藏,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登台。

少年没给他犹豫的机会。他猛地伸出手,几乎是抢夺般,一把将那把油腻、冰凉的扳手从父亲粗糙的掌心里抠了出来!扳手沉甸甸的金属触感和顽固附着的油泥瞬间玷污了他干净的掌心。他像被烫到,又像握着什么不洁之物,飞快地将扳手塞进自己空瘪的书包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拉链“嗤啦”一声拉上,隔绝了那件属于父亲世界的、笨重的信物。

老周的手僵在半空,空落落地悬着,掌心里只留下扳手冰冷的、油腻的印记。他微微佝偻的背脊似乎更塌陷了一点,目光低垂下去,看着自己那双刷得发白、边缘却顽固残留着点点黑色油渍的旧布鞋鞋尖。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几片枯叶,也吹动了他花白、硬质的短发。那件唯一干净的、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旧蓝衬衫,下摆没塞好,皱巴巴地垂在同样洗旧的工装裤外,在风里微微晃动,像一面褪色又狼狈的旗帜。

李小婧站在铁梯的阴影里,指尖的钥匙冰凉。这一幕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沉静的心湖。她想起了溪边那块大石头上,自己当年用力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李小婧的花瓣船,漂走了。春天再见。”那字迹也曾让她在同学的笑声中羞耻得抬不起头,仿佛暴露了心底最笨拙、最不合时宜的秘密。此刻,那少年抢夺扳手时通红的耳根和父亲空悬的手掌,与记忆中溪边石头上幼稚的刻痕重叠在一起,都带着一种被曝晒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无处遁形的窘迫与疼痛。

她看着那对父子一前一后,沉默地汇入前往学校的人流。少年的背影挺直而僵硬,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老周跟在后面,微佝着背,步伐有些滞重,那件不合身的蓝衬衫在周围光鲜的衣着中,显得异常扎眼和……孤单。

家长会结束的铃声像一道赦免令。人流从教学楼涌出。李小婧抱着天文社的活动记录本,站在香樟树巨大的荫蔽下,目光下意识地搜寻。很快,她看到了那个少年,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校门,脚步快得带风,书包在他背上沉重地晃荡。他的父亲,老周,沉默地跟在几步之后,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就在少年快要消失在巷口时,他背上的书包拉链不知怎的突然崩开了!伴随着“哗啦”一声闷响,书本、文具盒稀里哗啦散落一地。同时掉落的,还有那把沉甸甸、油腻腻、豁了口的旧扳手!它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傍晚相对安静下来的校门口显得格外刺耳。

少年瞬间僵住了,脸色煞白。周围几个还没走远的同学和家长被声响吸引,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落在那把格格不入、沾满油污的扳手上,又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扫过少年和他身后那个穿着旧蓝衬衫、同样僵住的男人。

时间仿佛凝固。羞辱和难堪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少年的每一寸皮肤。他猛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些散落的书本,试图用它们盖住那把该死的扳手,动作慌乱又绝望。

就在这时,一只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比他更快一步,捡起了那把沾满油泥的扳手。

是李小婧。

她没有看少年涨红的脸,也没有看周围探究的目光。她只是微微低着头,用指尖捏着扳手那油腻冰凉的金属部分,避开了木柄上更深的污渍。然后,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深蓝色布面的记录本里,抽出一张印着天文台穹顶和星图图案的硬质社团名片,垫在了扳手下面。星图深邃,穹顶庄严。

她站起身,走到少年面前,将扳手连同那张印着星图的名片,一起递了过去。她的动作很平静,声音也很轻,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你的东西掉了。”

少年愕然抬头,撞进李小婧清澈平静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嘲笑,只有一种洞悉的坦然,如同她无数次透过望远镜,凝视那些遥远而安静的星辰。他慌乱地接过扳手和名片,指尖触碰到名片上光滑的铜版纸和冰冷的金属扳手,油腻的触感依旧,但垫在下面的那片微凉的、印着星空的硬纸,像一块小小的、临时的盾牌,隔开了那灼人的羞耻感。

李小婧没再说什么,抱着记录本,转身汇入了离开的人群。走出几步,她下意识地回头。

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少年还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手里那把扳手和垫在下面的星图名片。他父亲老周,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边,那只粗糙、布满油泥和划痕的大手,轻轻地、带着一种笨拙的试探,落在了儿子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没有拍打,只是静静地放着。少年没有躲开。

那把油腻的扳手躺在印着遥远星图的名片上,像一件刚从某个巨大而沉默的机器上拆卸下来的零件,带着它独有的、粗粝的过往。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下,扳手豁口边缘磨损的金属,竟也折射出一点微弱、冰冷、却异常执着的星芒。李小婧收回目光,指尖在口袋里那把黄铜钥匙冰凉的纹路上轻轻划过。她仿佛又听到了溪水潺潺,看到了石头上自己刻下的笨拙告别。原来有些“不合时宜”,如同深埋岩层的星点石英,总会在某个被光找到的时刻,固执地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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