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明之苦(1 / 1)

暴雨如注,山槐村的一个土坡上搭了一个简易茅草棚,披蓑衣戴斗笠的村民聚集在棚外看热闹。

棚子里,系葛巾穿布袍的清瘦老道左手拿了一沓黄麻纸,右手捏了一杆朱砂笔,他时不时将笔尖伸到棚子外,然后就着雨水在黄符纸上写写画画,最后沾点口水往面前站着的孩子额头上一贴,嘴里念念有词,手比着奇异手势。

“这一看就是个骗子,村长也是糊涂,大雨天的,非让孩子们来这儿受罪,说让这道士挑拣。啊呸,看着神神叨叨的样子,绝对是招摇撞骗,还挑拣个屁。”

“对呀,这么半天了,光看这假道士画符贴符叹气摇头了,没得一点意思。”

“那是你们不知道,这道士说了,如果有他看中的孩子,他出一包金子给这孩子父母!”

“呀,他挑中那孩子要干啥呀?给这么多钱!这能抵多少年的赋税了!”

“谁知道呢?说是当什么侍童,学……反正是学些咱们够不着的东西,以后也不会回家了……”

“不管去干啥,那可是一包金子啊!山神保佑!山神保佑!一定要挑中我们家二郎啊……”

“哎,快看快看,那纸有变化了,燃……燃起来了!”

……

“唔,还算有点资质。”符纸燃烧落地,清瘦老道捻了捻自己的长须,点了点头,“先去后面站着吧。下一个。”

林风一脸懵地站在了老者身后,看到下一个上前的长生,下意识朝她笑了笑。

“啧,扫把星怎么也来了,离远点,别沾上晦气!”

“瞧她那双眼睛,黑黢黢的,跟死人眼似的!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可怜老魏家两口子,多好的人啊,活活被这丧门星克死了!那年她非指着空墙说有鬼,硬要她爹娘去看,结果房塌了……她娘死前那眼神,哎哟,恨毒了啊!”

“她倒还活得还好好的!克死爹娘不够,这是要继续祸害魏老太和小崽子啊!魏家婆婆最近病得厉害,我家离得近,夜夜听她咳嗽,真是造孽哟!”

“长安那小子,跟他姐住一块儿,迟早也得遭殃!”

“就林风那孩子心善,还搭理这瘟神?换我,躲八丈远!可别被她缠上,坏了前程!”

“放心,人家林风被老道看中了,以后有大出息!这丧门星啊,以后想缠也缠不上喽!”

……

长生额头上照例被老道贴了一个符纸,老道眯着眼睛等了会儿,符纸毫无动静,他撇撇嘴,最后没好气儿地摆了摆手,“竟是个一点资质都没的。下一个下一个。”

周围的闲言碎语和老道的嫌弃,像掠过石头的风,没在长生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她戴好斗笠背上竹篓,毫无波澜地转身。

“阿姐,你干啥去?”队伍里一个虎头虎脑的的小男孩儿探出头,声音不大,还带着点迟疑,他目光飞快地扫过长生又垂下。

“采药。”长生站定,没回头,而后她顿了顿,没有感情的嘱咐,“弄好后,别乱跑,直接回家。”

小男孩儿,也就是长生的弟弟,魏长安,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

长生于是不再停留。天地晦涩,大雨淹流,她背着淡青色的竹篓,一个人在雨幕中朝着深山巨谷前行,周围人皆避让之,但却偏偏有些不长眼的鬼物精魅,非得在她前进的路上来回飘荡,当真是挡路碍事得很。半空中飘着的那个老妇正瞪着死鱼眼凄惨地看着长生,嘴唇无声开合着同一句口型:我的孩儿……但长生知道,这不是在喊她。正如她听不到摸不到它们一样,这些不知是鬼物还是精怪的东西,同样无视长生,或者说,无视所有活人。她从小就能看到这些颠覆常理的景象,最初她还会惊叫,会寻求保护,但听到的村民们只会斥她撞邪,说她不详,视她如秽物。于是,长生开始习惯低头沉默。她平静的劈柴、喂鸡和家人相处,学会无视身边无处不在的幽魂。

十岁那年,长生曾经跟着母亲去参加村里的一个喜宴。热闹的宴席上,炕上坐的亲戚长辈分明是这家从前养的猪羊,而大锅里翻滚的肉块才是他们的六亲眷属。喜庆红绸下的年轻新娘拥有一个苍老灵魂,长生望过去,那明明是新郎的祖母。木桌上,一个小女孩儿夹了一只猪蹄,正啃得津津有味,但女孩儿可能不知那只猪长着她去世母亲的面容。那鼓吹班子里用力打鼓的少年,又是否知道,这驴皮鼓的皮是从他的亲身上扒下来的呢?

在一片欢声笑语、推杯换盏中,十岁的长生独自站在角落安静地看着,看着这一副毛骨悚然、亲缘错乱的生死乱像,看到众人浑然不觉地欢笑、吃喝、道喜,她感到了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荒诞和无法言喻的悲苦孤独。

她那时想说些什么,想喊些什么,可一想到村民的那些指指点点和父母因为那些流言日渐消瘦的脸庞,她就说不出口,那些话被卡在喉咙里,无人听见,就算听见了,也无人理解,不过是又一轮的闲言碎语。长生用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在看着,眼泪无声滑落而下,长生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长生淹没在喧闹的喜乐和贺喜声中,无人注意。而后,无论天上飘着的,河里流着的……再诡异荒诞,长生都可以视若无睹,沉默不言。她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那些无声哭喊的鬼魂,看着他们的口型,看着他们的动作,试图去弄明白它们是什么,它们为什么在这里出现。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也许弄明白了这些,就能弄明白为什么只有她能看到这些,为什么她和别人不一样。

可结果,却因此害死了爹娘。

长生常常想,如果她当时没有去深究那些鬼物,如果她没有时常盯着墙角那只游魂发呆,如果……爹娘是不是就不会死?长生还记得,魏父手很巧,从小会用木头做各种小玩意儿逗她玩,魏母很温柔,常会偷偷教她读书写字,会给她讲故事……他们待她是极好的,或者说,他们本身就是极好的人。哪怕全村人都说她有病,有癔症,说应该把她丢了……可他们依旧待她如旧。

其实村子里的人说得对,是她不祥。

为什么当初被砸死的不是她……长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终是不耐开口,对着半空中那只东西训斥。

“滚开,别挡路。”

那些东西显然是听不见她说话,它们像趋光的虫豸,密密匝匝将长生围拢,像千张万张的蜘蛛网,让长生不得喘息,不得安宁,她只能隐忍着,沉默着,以最快地速度采好药归家。

归家后,魏长安还没回来,长生也不欲多管,她心里很清楚,魏长安表面上听她的话,实际上背地里小心思很多,比如他从不与她同桌吃饭,每到饭点总是端着碗蹲在柴房门口或溜到院子里;比如她偶尔在院里整理草药时,魏长安会躲在门框后偷看,但当她看过去的时候,他又会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回头。长生明白,他怕她。不只是魏长安,这村里的人都怕她,怕得恨不得她消失,怕得恨不得五年前被砸死的人是她,而不是魏家夫妇。

她又何尝想活呢?她何尝想在这个愚昧无知却又满怀恶意的地方苟延残喘呢?

魏长安的小心思,长生从不在意。作为阿姐,该做的她都做了,至于其它的,她没兴趣。

长生给魏阿婆熬了些枇杷汤止咳。魏阿婆老了,这几年越发不爱说话和走动,长生隐隐约约有些预感,魏阿婆没几年了。她对此并无多少悲伤,也无可奈何。死亡,是必然。对她和魏阿婆,或许还是一种解脱。

喝了热汤后,魏阿婆咳嗽有点好转,人罕见地有些了精神,她朝长生要来了针线,将魏长安的衣物翻找出来,趁着亮光,细细麻麻地补着那早已补过了数次的衣服。长生垂下眼帘,撇了眼自己肩膀上被竹篓磨出来的窟窿,一言不发。魏阿婆几声咳嗽后抬头,看见一直站着的长生后,疑惑发问:“长生啊,你怎么还不去做饭?长安这小子疯玩回来了,肯定又嚷嚷着喊饿。”

“这就去。”长生声音毫无波澜,她淋着雨,去了柴房做饭。

不多久,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着湿气的风裹着雨沫砸了进来。

魏长安杵在门口,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扫过长生沾满泥泞的裤脚和湿漉漉的头发时,嘴唇动了动,但没出声,他蹭了蹭沾满泥的鞋底,看东看西,就是不直接看长生,“饭…还没好?”他顿了顿,像是想掩饰什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点孩童式的抱怨,“我快饿死了!”

长生的目光落在粥锅里漂浮的鬼影上,她不动声色地添了把潮湿的柴火,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快了。”

魏长生看了看门外劈里啪啦下落的大雨,又看了看屋里那个瘦削沉默、似乎不正常的阿姐,胸口有股憋闷的烦躁和一丝恐惧。最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猛地一咬牙跨了进来,“那啥!”他语速很快,声音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仓促,目光却依旧躲闪,“林风哥……让我带个话!他说傍晚,村后山老槐树那儿等你,他有话说。”话音未落,就撞上了长生转过来的目光——那眼神幽幽的,像天上久积不下的阴云,沉甸甸地压过来。

长安的心猛地一揪,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我就带个话!去不去随你!跟我可没关系!”他几乎是喊出来的,但长生那双眼睛依旧没有变化,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也没有任何反应,激得他心底那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怨怼猛地炸开。他顿住欲逃的脚步,梗着脖子,几乎是冲着长生吼了出来:“你…你别那样看人!就是因为你老爱这样看墙角,才害死了爹娘!”吼声在狭小的灶房里显得格外刺耳。话一出口,长安自己先愣住了,而后他猛地转身,踉踉跄跄地一头扎进了门外瓢泼的雨幕里。

长生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指尖无意识地掐紧了掌心,那里传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她闭上眼,嘴里默念了两个字。

林风。

灶膛里的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不出丝毫波澜。他不是要走了吗?去当什么侍童。找她?说什么呢?道别?还是……又一轮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自以为是的安慰?

都无趣得很。

饭毕,下了好几天的大雨终于停了,天地间一片湿漉漉的灰败,长生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泞往山上走。半山腰处,那棵老槐树虬结的枝干挣扎着向上,像要刺破天空的鬼爪,而下面那块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青亮的石头上,则躺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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