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君子?
白帝的嘴角扯出一丝狞笑。汝之砒霜,吾之蜜糖。这是我与死亡决战的军功章。你懂什么?轻蔑和侮辱再也困不住我。任凭你们如何羞辱,都不会再伤我丝毫。
他径直挂掉了老庄的电话。此时此刻,让他浑身不舒服的是另一件事。他沉思片刻,拨通了大学老师的电话:“喂,依补,是我。”白帝是沄俪族,依补是沄俪语中对长者的尊称。
“还顺利吗?”对方问。
“不顺利。老庄的信息有误,我差点被他们抓住。”
“你没受伤吧?”
听到电话那头急切的担心与关怀,白帝露出了大男孩般的羞涩笑容:“我没事。就是左手现在动弹不得,肿了一大片。”
“那你赶紧找个药店,买药涂一涂。”
“知道了。谢谢依补。”
“对了,你刚说的‘他们’是?”
“屠坤不是一个人。她有帮手。”
“帮手?这个人长什么模样?”
“没看到。那人躲在暗处。”
依补沉默了几秒,问道:“这件事太危险,你要不要撤出来?”
“不用。我不怕危险。只是……老庄靠谱吗?屠坤不仅有帮手,自己还是个练家子。总之,跟老庄说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我还以为追错了人,制住她后,还拿照片出来比对了下……”
“你问出什么了没有?”
“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亲口说的?”
“那倒没有。但从她的反应来看,我可以肯定,她一无所知。她来宛汀,应该只是因为接到了派出所的通知。”白帝一边说,一边心中疑惑:老庄提供的消息,错误百出,依补为什么不接茬?
“老庄后面怎么安排?”
“他让我暗中跟着屠坤。但……这个人能信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不是相信这件事。这些年,国内外对生物资源的争夺越来越激烈。各国都在生物资源的热点区域进行生物勘探。很多科研机构、种子公司,尤其是一些制药企业,也在通过各种渠道搜罗具有商业价值的生物资源。沁南是生物多样性基因库,是一块必争之地。谁掌握了特殊的生物资源,谁就握有主动权。老庄发来的截屏你也看了。这场争夺战,从来都不容易。”
“是,我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难怪每次野外作业回来,屠柊杨总是遮遮掩掩……但……他助理发的那个帖子,其实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只写了植物的形态和功效,而且全是只言片语。老庄又不是植物学家,他怎么就断定屠柊杨的这个发现价值巨大?他找人做过评估?”
“没有。关键是——根本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准确评估自然界中任何一种生物的价值。不过,我们可以反着看。计算损失。”
“计算损失?怎么算?”
“这是生态经济学的一种思路。”对方解释,“简单说,就是把自然界提供的那些‘免费好处’换算成服务——比如森林净化空气、湿地调节水源,这些都可以被类比成一种‘无形产业’。”
“听着很玄。”
“不玄,上世纪末就有人做过尝试。”他顿了顿,眼神变得严肃,“一群生态学家和经济学家,把地球上的生态系统划成了十七类,试着算清楚——如果人类失去了这些系统,要花多少钱才能维持当前生活。”
“结论是?”
“全球生态系统服务,每年的价值在十六到五十四万亿美元之间。”
“什么?”他有些愣了。
“对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场资源争夺战,从来不是象牙塔里的学术游戏。谁掌握了新物种,就等于握住了一块无价的资源资产。”
白帝愣了几秒,忽然意识到——这些并不是他真正想向依补求证的问题。放在以前,他从来不敢追着依补问到底。但现在不同。他自信满满,觉得一切尽在掌握,连口气都不一样了。
“依补,道理我都明白。可老庄这个人不靠谱。我们现在这样大动干戈,万一糊里糊涂地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试探:“要不然,我们放弃屠坤?先找屠柊杨,把那株植物的价值搞清楚再说?”
“即便是屠柊杨,他也不清楚那株植物的价值。”依补直接打断了白帝的话,语气冷了几分。
他顿了顿,语速陡然加快:“你知不知道,全世界还有五百万到一亿个物种连名字都没起?我们已经命名的那些,也不过两百万出头,其中超过九成连基本功能都没研究清楚!”
白帝张了张嘴,还没接上话,依补已接着说:“你所谓‘价值’,靠什么来判断?化学成分?毒理机制?环境效应?——哪一项不需要三年五载,甚至十年以上?你以为把一株植物拍张照、写几句帖子就能看出它值几个亿?”
白帝沉默了,意识到自己完全说错了话。
两人沉默了大约五秒,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杂音。依补重新开口,语气已平缓不少。
“我之所以没有反对老庄的计划,是因为屠柊杨。虽然老庄查到他里外勾结,但屠柊杨这个人,我们得客观、辩证地看待。他在专业上的确是一丝不苟的。我相信他的初步判断。你要知道,新药的研发,很少是完全靠实验室硬干出来的。药品真正有突破的时候,往往是靠经验和巧合——比如祖上传下来的偏方、民间药师的秘方、巫医的手札,甚至是一位植物学家在野外无意间观察到的某种现象。这些,才是药物研发真正的起点。百分之九十九的新药,最初的线索都是直接从生物体里发现的。实验室只是后来验证它有没有活性,再追踪活性来源。”
白帝没说话,听得很认真。
“你知道吗?在美国市场上的处方药里,有百分之四十都来自自然界,光植物来源就占了四分之一。你想想——这里面的商业价值有多大?哪家药企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可老庄连全名都不肯透露,谁知道他发来的药企资料是真是假……”见依补语气缓和,白帝又鼓起了些勇气,继续表达对老庄的质疑。
“即便他的资料是假的,但帖子里的信息却是真的。现在这个阶段,他不相信我们,就像我们也不相信他一样。合作,本来就是需要时间去磨合的。”
“可他提供的信息实在太少了……”
“白帝啊,”依补轻叹一声,“这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挑过重担。当然,你还年轻,没经历过,也属正常。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有时候——不说,比说更重要。干大事的人,都是闷声干大事。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我在华祺科学院也经手过这类项目。当时,有一家国外药企找上门来,要求我们协助分析一万种植物的药用成分。为此,我们签署了一份极为严格的保密协议。那之后我才明白,在我们这个行业里,‘保密’,从来不是可选项,而是基本规则。”
“可是依补,今天这件事让我感觉非常不好……”白帝低声道,“君子协议只是口头承诺,万一他最后不认了呢?我们要不要跟他签一份合同?”
“现在就签合同,那可真是在给老庄打工了。”依补语气一沉,“记住,我们的目标是合伙人。等找到那株植物,老庄会第一时间铺开种植。到时候,主动权就在你手上。你不是一直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育种育苗基地吗?谁拿到植物,谁有话语权。”
“可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白帝皱着眉,“周期越长,变数越多。”
“哪一种新药研发不是要花十年、二十年?九几年时,一家知名药企曾与拉美一家生物多样性研究所合作,专门在热带雨林中寻找新药物。整个项目分三个阶段:先是植物,然后是昆虫和微生物。光是前期筛选和初步研发,就花了五年。”
他语气低缓,不容置疑:“白帝,生物研发从来不是快节奏的事。你得慢慢习惯这一点。但只要把关键环节管理好,就不会出大问题。”
白帝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压得更低了:“是……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既然这件事这么重要,为什么信息会出纰漏?为什么实际情况跟他说的完全不一样?如果下次还这样,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方面,我跟老庄交涉。他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我还担心祖母和阿妹……我想早点提醒她们……”
“现在只是猜测。屠柊杨这个人,还是有一些良知的。他或许只是借用她们的身份,不至于真的陷害她们。况且,你祖母和屠柊杨是多年好友,你阿妹又是他的向导。即便你现在去告诉她们,她们也未必会信你。”
白帝的神情忽然暗了下来,情绪开始哀伤阴冷起来:“是。她们宁愿相信外人,也不会愿意相信我。”
“你们村寨那件事怎么样了?”依补换了个话题。
白帝愣住了,他极不愿提起那件事,但又不好扫依补的面子,只得淡淡答道:“找不到了吧。两千五百年前的东西,早都没了。”
“未必。”依补缓缓说道,“静瑶山上那些冷杉林,不就是从晚冰期下降到低海拔的残存林么?两千五百年,不算久。”
白帝听了,自觉惭愧。
毒品改变了他的大脑。五年来的重度成瘾,把他拉入了另一个时空。他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曾经热爱的植物学;忘记了时间本身就蕴藏着一切可能——即使遭遇强烈干预,自然系统依旧会照样运转。
他更忘了那句他曾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们所身处的空间,与另一个空间之间,只隔着一个时空隧道。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依补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她们还是决定去公安局?”
“应该是吧。”白帝心中一痛,酸楚地回答道。
“这一年来,你没问问?”
“没有。随她们吧。我不想搭理这件事。”
“不能大意,还是要多沟通。沄俪村寨有数百年的历史,大多信佛,只有你们一支信仰归灵相续。自古以来,你们这一支的命运,都掌握在巫师手中。不要轻视你祖母的决心。”依补顿了顿,继续说道:“她不仅是远近闻名的女巫,更是整座山系德高望重的沄律首母。”
白帝一边听着,一边感到左手手腕越来越痛。太阳穴也跳着痛,比手腕更甚,像生生敲进去了一枚钉子。他先前的柔和,以及对祖母和阿妹的担心,一扫而空。他一字一顿地回答道:“什么德高望重?愚昧罢了。”
“不能这么说。她是你祖母。勐上给她的压力很大,她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那就要把我送进监狱吗?”白帝猛地高声喊道。
电话那头一阵沉寂,依补深深地叹了口气,安慰道:“好了,这个话题我们先不聊了。你的担心,我会跟老庄解决。”
“谢谢依补。”————————————————————————————————————————————沁南州符号志 02|山中有巫:南部边地的巫觋文化概览(又名:一种仍在隐秘呼吸的精神结构)
在沁南州的边缘地带,部分族群的传统节令仪式中,仍能见到巫觋体系的微弱回响。它不是一个固定的制度,也不是一个成体系的结构,而是一套分布在口语、动作、符号和记忆之中的文化机制。
这一词组早已从官方文献中退场。它曾泛指民间传统中与神、灵、魂、山、水沟通的角色,后来在主流话语中被分别压缩为“跳大神”“萨满”或“迷信”。但在某些边地,它并没有消失,只是变得沉默、模糊,并与每一座山的风、每一场夜雨的节律一起呼吸。
人们依然记得巫的形象:穿长袍、戴银面具,在水汽氤氲的夜晚缓慢绕圈,手中举着树枝和火。也有人记得觋的声音——那是一种半带低语、半带号角性质的古语,像是在与某种不可见的生物交换约定。
在这些边地语境中,巫与觋并不总是男女有别,而是指两种气质:一种引导安抚,一种穿越探寻。他们可能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辰、不同仪式里,切换着角色。比如在“归雨日”那天,巫要在岩下对着山读出整整三段语环,而觋必须在雨停前走完整座灵路,不然就会断线。
这套体系没有文字记录。它靠背诵、靠节奏、靠骨链与竹片上的刻痕存续。有时,一条巫语需要连续三代人才得以完整转述下来。语句常常倒装、有节拍感,像山谷里反复回响的回音,不求明了,只求留下。
也因此,巫觋的语言被称作“绕话”——绕着说,绕着听。
那些语句、动作、步伐、器物和山中风声交织成一个看不见的结构,像一个不在地图上的网。每当人们试图谈论它的时候,它就慢慢退后一步;而当人们不说它的时候,它就默默在田地里、火塘边、老人的咳嗽声中留下气息。
没人确切知道,这种体系还能维持多久。但一些老巫还活着,一些旧纹还在,一些山仍然听得懂语言。在沁南州的某些夜里,当山雾压下来,狗不叫,水不响,人们会说,山中有巫。只是现在不说了。在沁南州某些方言中,这两个词可以互换,有时甚至合称为“巫觋人”或“山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