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悬月堂活像个被绿颜料泡过的蜜罐。
院角老槐枝桠乱颤,把日头撕成金箔片儿,全撒在药圃里的紫苏叶上,闪得人睁不开眼。
秦燎枝蹲在畦垄间,竹簪歪歪扭扭地别着头发,靛青围裙前襟沾着块浅褐色的“地图“——今早替白姨娘煎固本汤时,她手一抖,药汁儿溅成了朵四不像的花。
“先生!赵阿婆的小孙儿又来讨痱子粉啦!“青梧举着陶瓮从廊下窜进来,活像只被雷劈了尾巴的麻雀,“那小娃昨儿夜里抓痒,把凉席抠出个窟窿,这会儿正举着席片子在门口哭呢!“
青梧在外人面前就像个面瘫,状如死水,能止小儿夜啼。
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其实怕“小儿啼”。
秦燎枝直起腰,手撑着后腰直抽冷气——伏天里蹲药圃蹲久了,腰跟被擀面杖揍过似的。
“看你这慌忙样。”
接过陶瓮时,指尖触到瓮壁的凉,混着薄荷与马齿苋的清苦,倒比喝了冰镇酸梅汤还舒坦。
“把瓮底那层新制的给他,“她指了指瓮口漂着的薄荷叶,“再偷偷添两勺金银花露——小娃嘴刁,甜滋滋的才肯涂。“
青梧应了,转身时“哐当“一声撞翻药架上的陈皮罐。
秦燎枝眼疾手快捞住陶瓮,瞥见她鞋尖露着的脚趾头:“青梧啊,你这鞋是跟刺猬学的?草绳捆得比我扎药包还密实。“
“小姐您懂什么!“青梧耳尖通红,把陶瓮往胳肢窝里一夹,“前日五公子送了两匹旧布,我裁了做鞋帮,针脚密得能防蚊子钻——您瞧这线,比绣娘的还齐整!“她边说边往外跑,又探回半张脸,“对了,门房张伯说外头有个穿玄色公服的,捧着金匣子跟门神似的杵着,活像谁家办喜事送聘礼的!“
秦燎枝正擦手的动作顿住。
她望着青梧跑远的背影,突然想起上月替右相夫人诊脉时,夫人咬着帕子嘀咕:“昭明长公主最近跟中了邪似的,见人就问'能把药草写成诗的先生',莫不是要开诗会?“正琢磨着,檐角铜铃“叮铃“一响,穿玄色公服的差役已跨进门槛,腰牌上“公主府“仨字儿在槐影里晃得人眼晕。
“悬月先生?“差役单膝点地,双手捧上朱漆木匣,活像捧了个烫手山芋,“长公主有令,七月廿三清晖园雅集,特请先生携《农桑要术》修订本赴宴。“
木匣掀开的刹那,秦燎枝闻见了沉水香——跟她药柜里的檀香不一样,这香像浸了蜜的桂花,甜得人牙根发软。
请柬是洒金薛涛笺,长公主的小楷瘦得像根葱管:“去岁冬日咳血,得一游医先生紫苏杏仁汤救急,欲答谢但不知何踪,今岁荷月,见悬月先生悬壶济世状似前人,故欲邀先生共赏曲江新荷,兼论农桑要旨。“
笺底还压着片风干的紫苏叶,边缘卷得像老阿婆的指甲盖。
“这是长公主亲手夹的。“差役见她发怔,挠了挠后脑勺,“公主说,要让先生知道,那碗药的甜,她记了整整八个月——您瞧这叶子,还是从您药圃里摘的呢!“
那名不知踪迹的游医?
自己似乎知道是谁。
秦燎枝盯着那片紫苏叶,突然想起去岁深冬。
那时她悄悄与师父还有师弟进京办事,没成想办事的地点竟是长公主府。
长公主的寝殿里烧着龙涎香,病得只剩半口气的人攥着她师父的手腕直哼哼:“我不要太医院的苦药,要你那碗带蜜枣的!“合着人家早瞧出她师父在药里偷偷加甜枣,还记到现在了。
那天晚上师徒三人回到客栈,秦燎枝眨着水灵灵的眼睛天真的问萧有云:“师父,良药苦口,为何要参杂蜜糖?”
一旁的师弟不屑的笑了笑:“还能为什么,娇生惯养出来的主,怎长得人间疾苦。”
萧有云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秦燎枝:“小枝,是人心。”
那时她不懂,此时她亦困。
“回禀公主,悬月堂必到。“
她把请柬收进檀木匣,抬头时见差役袖中露出半截明黄穗子——得,还是长公主身边的红人。
正想客套两句,青梧举着个粗布包风风火火冲进来,包口还往外掉草屑:“先生!钟将军的亲卫送东西来啦,说是北境加急——您瞧这布包,扎得比粽子还严实!”
“北境加急的玩意怎会加急到我悬月堂?”
秦燎枝眯着眼睛笑了笑,接过了布包。
布包解开,露出半截深褐色的根茎,表皮糙得像老树皮,断面却泛着琥珀光。秦燎枝凑近一嗅——是肉苁蓉,北境的“沙漠人参“,她在《本草拾遗》里写过:
“生时如肉,晒后似筋,补而不燥。“
“亲卫说,这是钟将军年前在玉门关外亲手挖的!“青梧扒着布包直咋舌,“还说将军命人送来时,怕路上闷坏了,特意用冰屑裹着,走了七日七夜——您说他是不是傻?冰屑化了能把药材泡烂的!“
秦燎枝望着案头的请柬与肉苁蓉,突然笑出了声。
“此物贵重,他为何不亲自送来给我?我记着钟府离我悬月堂不过几条街巷。”
秦燎枝忽视了青梧满脸“我不懂”的表情。
她把肉苁蓉放进琉璃罐,又翻出《农桑要术》,笔尖在“种葵“篇的注脚旁画了朵歪歪扭扭的云——小福前日喝葵菜汤时说“像云朵一样软“,这孩子,净会找甜话哄人。
“青梧,“她提笔蘸墨,“去把那方青玉镇纸取来。长公主的宴会,总不能拿卷边的旧书糊弄——对了,你那破鞋也该换了,西市王婆的布摊儿新到了蓝布,明儿我陪你去挑!”
“谢谢小姐!”
秦燎枝侧身避开了青梧充满力量的拥抱。
随即伸手刮了一下青梧的鼻子。
“还有……五公子的东西不要什么都接,我可不替你还。”
青梧没有回答她,只是垂下了眼,秦燎枝还以为是姑娘害了羞,正想继续打趣她,没成想,青梧幽幽开口:
“小姐,秦家旁枝那两个也要赴宴……”
秦燎枝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着青梧幽幽的眼神,才记起了自己那两个爱生是非的表姐。
“……无妨,这不有你保护我嘛!”秦燎枝一把揽过青梧的手挽住,“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呀,青梧莫要担心。”
青梧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着自家小姐灿烂的笑容还是选择了默许。
“嗯。”
“好啦好啦,帮我去看看里屋的孩子们有没有认真写字去。”
“好。”
待青梧离开,秦燎枝捏着药草不禁回想起秦家旁枝那两个表姐,二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大姐秦婉华骄横顽固,性感泼辣得很,而妹妹秦婉莹更是难缠,表面上是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背地里嘛……
不予置评。
秦燎枝摇了摇头,把药草丢回了篮子里。
该给两个表姐准备见面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