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儿…爹对不住你…那骰子…它…它勾魂啊!”
腊月的风,刀子似的刮过清河县。苏挽纱抱着半旧的琵琶,立在张招宣府那两扇朱漆剥落的角门前。怀里薄薄的包袱皮,裹着她十六年人生仅存的一点体面——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还有娘留下的这把桐木琵琶。琴身温润的弧度抵着心口,像娘临终前无力垂下的手。
“磨蹭什么?”赵嬷嬷尖利的声音刺破寒风,枯瘦的手指狠狠拧在她胳膊内侧,“你爹苏老三欠的是阎王债!三十两雪花银,把你拆了骨头论斤卖也填不上!进了这道门,骨头渣子都得姓张!”唾沫星子溅在苏挽纱脸上,带着隔夜饭的馊气。
苏挽纱没躲。胳膊上的剧痛远不及昨日家中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时,父亲缩在墙角嗫嚅的模样刺心。“纱儿…爹对不住你…那骰子…它勾魂啊…”空气里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混着他身上长年不散的汗馊绝望,像一层油腻的膜糊住了口鼻。她没哭,只默默用灶灰搓着指甲缝里残留的茜红丝线——那是替绣坊赶完最后一件嫁衣的痕迹,红得像干涸的血。
朱漆大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街市喧哗,也碾碎了最后一丝“苏挽纱”的痕迹。门轴转动的闷响如同丧钟。十六年,她像一只吐尽柔丝的蚕,被贫穷、父亲的懦弱、街坊的冷眼一层层裹缚。如今丝尽茧破,被丢进这座锦绣牢笼,心底竟奇异地裂开一道缝隙,渗出一点自毁般的平静。至少这里的墙够高,能挡住外面戳脊梁骨的指头。
府里的日子是另一种绞杀。白日需立在绣房廊下,捧着一盏滚烫的茶,候着主母王氏的垂训。那妇人一双吊梢眼,看人时总带着刮骨刀似的审视。“小门小户的胚子,骨头轻!”茶盏稍倾,滚水泼在腕上,瞬间燎起一片红痕。王氏染着蔻丹的指甲却已挑起她下巴,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羞辱,“这张脸倒招人疼,可惜,天生一副狐媚子相,克主!”
钻心的疼,苏挽纱却连眉梢都未动。只将视线更深地垂落,投向影壁下几株枯败的梅枝。她学会了把一切情绪——屈辱、愤怒、那点不肯死的羞耻心——像缠丝线般,一层层密密匝匝裹进心里最深的角落,裹成一个旁人窥不破的茧。只在夜深人静,抱着琵琶拨弄不成调的曲子时,指尖下流淌出的幽咽呜咽,才泄露一丝缝隙里的寒光。这琵琶是娘留下的唯一念想。弦动时,恍惚能听见娘哼着江南小调哄她入睡的嗓音,遥远得像隔世的梦。琴颈处一道细微的裂痕,是娘病重时失手跌落留下的,此刻被她无意识摩挲着,如同触摸一道永不愈合的旧伤。
命运的转折,裹着糖衣的毒。张招宣五十大寿那夜,府中笙歌鼎沸。王氏存了折辱的心思,偏命她抱着琵琶在满堂朱紫前献艺。脂粉香混着酒肉气,熏得人头晕目眩。她抱着琴,像抱着仅存的浮木,指尖冰凉地搭上弦。
一曲《汉宫秋月》从弦底流泻。起初是怯的,如履薄冰。渐渐地,那弦音活了,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幽怨与不甘。琴声呜咽,似深宫女子望断天涯的眼,又似寒潭底下不甘沉沦的挣扎。满堂喧嚣竟渐渐低了下去。主位上的张招宣,浑浊的老眼粘腻地爬过她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喉结滚动了一下。
席散人空,张招宣带着一身酒气闯进她栖身的杂物耳房。油腻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浊气喷在她脸上:“小娘子…这双手,这嗓子…埋没了可惜…”苏挽纱浑身绷紧如拉到极致的弓弦,猛地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怀里的琵琶发出沉闷的抗议。
“老爷自重!”她声音发颤,却字字如冰珠砸地,“挽纱虽卑贱,也知廉耻!”
张招宣一愣,继而勃然大怒,一记耳光狠狠甩在她脸上:“给脸不要脸的贱婢!”火辣辣的痛感炸开,腥甜涌上喉头。苏挽纱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味,抱着琵琶的手臂勒得死紧,指节泛白。那桐木琴身,成了她唯一的盾牌,也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她并非“物件”的凭据。
王氏的报复裹着“慈悲”的外衣,淬着剧毒。三日后,一顶寒酸得连轿帷都打着补丁的小轿停在张府角门。赵嬷嬷掀开轿帘,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声音却刻意扬高,仿佛要叫全巷子都听见:“夫人心慈,给你寻了个顶顶‘实在’的归宿!城西狮子巷的张奎张屠户,家底殷实,正缺个屋里人操持!可比跟着那三寸丁的穷鬼强百倍!”轿帘落下,隔绝了张府高耸的兽头门环,也隔绝了她曾以为能隔绝的一切。苏挽纱靠在冰冷硌人的轿壁上,听着外面市井的喧嚣。她没有哭,只是慢慢松开一直紧攥着的手心,里面是被指甲掐出的四道深深血痕,像四道屈辱的烙印。廉耻?在这世道,女子的廉耻不过是男人砧板上待价而沽的肉。她闭上眼,唇边竟弯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也好,屠夫的砧板再血腥,总比张招宣那令人作呕的熏风“实在”。
***
张屠户的“家”,缩在狮子巷最深处,如同一个溃烂的疮疤。尚未走近,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腥膻气已如实质般扑面而来,混杂着油脂腐败的酸臭,死死糊住了口鼻。苏挽纱抱着琵琶的手指关节泛白。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糊满不明污渍的木门,景象更是触目惊心。低矮的土坯屋,光线昏暗,墙壁被经年的油烟熏得黢黑。墙角堆着几副挂着暗红肉丝和筋膜的白森森骨架,像某种怪诞的装饰。地上是大片大片洗刷不掉的黑红色污渍,深深渗进泥地,凝结成一片片狰狞的暗痂。屋子中央支着一口巨大的铁锅,里面凝固的猪油泛着令人作呕的黄白色,锅沿粘着厚厚的、发黑的油垢。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
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正背对着门,佝偻着腰,在靠墙的厚重肉案前忙碌。沉重的剁骨刀起落,“砰!砰!砰!”每一声都带着沉闷的回响,震得人心头发颤。案板上,一大块暗红色的肉随着刀锋的起落微微颤动,血水顺着案边滴滴答答,汇入地上一个油腻的木桶。
听到门响,那身影猛地停下动作,转过身来。
张奎,清河县人都叫他“张屠”。他像一块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生铁墩子。个子不算顶高,却异常魁梧壮硕,一身虬结的筋肉在紧绷的、沾满油污血渍的粗布短褂下鼓胀贲张,充满了原始的蛮力。一张方阔的麻脸,粗硬如钢针的胡茬密密麻麻扎在下颌和两腮。鼻头肥大,因常年酗酒泛着不健康的暗红。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浑浊发黄,眼白布满血丝,看人时毫无波澜,像蒙着一层屠宰场里特有的、对生命早已麻木的油膜——那不是看人的眼神,是掂量砧板上待宰牲口的眼神。
见到苏挽纱的瞬间,张屠那双浑浊的黄眼珠子猛地迸射出饿狼般的光。不是惊艳,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一种发现新奇猎物的兴奋。“嗬!张招宣府里出来的?细皮嫩肉,比画上的娘们还水灵!”他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叶熏得焦黄的板牙,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生肉的血腥味直喷过来。沾着血沫和油光的粗糙大手不由分说就朝苏挽纱的手腕抓来,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
苏挽纱猛地侧身躲开,如同受惊的鹿,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粗糙的土墙。墙上,一柄厚重的剁骨刀就挂在她头顶上方。刀身暗沉,刃口却磨得雪亮,寒光凛凛,映出她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也映出张屠那张写满欲望和暴戾的麻脸。
“躲啥?”张屠嘿嘿笑着,浑不在意地在油腻的围裙上搓了搓手,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逡巡,“老子花了钱,你就是老子炕上的人!以后给老子暖被窝,生儿子!”他粗鲁地一脚踢开脚边一个空酒坛,咣当一声巨响,陶片四溅,刺耳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苏挽纱紧紧抱着怀里的琵琶,冰冷的琴身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浓重的血腥味和眼前这如同地狱屠场般的景象,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她看着那双沾满暗红血污、指甲缝里嵌满黑红肉屑的大手,想起它们刚才还握着剁骨刀,轻易地分割着骨肉……而此刻,这双手的主人正用看砧板肉的眼神看着她。一股彻骨的寒意,比腊月的风更冷,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将她死死钉在原地。这间屋子,不是一个家,是一个散发着死亡和暴力气息的活人墓穴。而她,就是那砧板上新添的、待价而“宰”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