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少年蜷缩在马车角落,被马车摇晃地想吐。
他染了血的指甲死死抠住车壁雕花,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车厢的枣木气息裹着药味,混成一股奇异的苦涩,随着每次呼吸往肺腑深处乱窜。
那丹药的清凉之意如退潮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从骨髓深处漫上来的钝。
是蛊毒作祟,每一次蛊发,仿佛千万只毒虫顺着血脉游走,啃噬每一寸血肉。
那丹药虽能驱散时疫邪气,却医不了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
“再忍半刻。”
姜雪的声音从面纱后传来,她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支银针,若不仔细看无法注意到细小的银针上刻满了咒文。
银针刺破她的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凝聚在针尖。
车厢内弥漫的药味中,瞬间混入一丝血腥气。
少年浑身绷紧,猛然一颤。
喉咙间涌上黑血。
“叮”的一声——针尖扎入车壁。
三条泛着幽紫色、细如发丝的蛊虫正在朱砂符纸上疯狂扭动、蜷缩,发出“嘶嘶”声,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
马车突然急停。
少年猝不及防向前栽去,额头重重磕在姜雪膝头,他额上之前就有的伤口这会裂开,血污沾在她素白的裙裾上,立刻晕染开刺目的鲜红。
他慌忙要退,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按住后颈。“别动。”
扭曲的蛊虫发出“吱”的惨叫,在她指尖化作一缕青烟。
少年剧烈喘息着,发现啃噬骨头的痛楚,随着蛊虫的灭亡褪却。
他疑惑抬起头,正对上姜雪揭下面纱的脸。方才惊鸿一瞥的清丽容颜此刻苍白如纸,唇角渗出一丝血,滴落在衣襟上。
“女郎!”姜叔停好马车,转身掀开车帘,见状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您怎能再用禁术!老爷明明说过……”
待喉间翻涌的血气被强行压下,姜雪抬头抹去唇边残存的血迹,面色如常:“继续赶路。”
只是那抹去血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崔钰身上所中之蛊,乃是五毒窟独有的一种‘蚀心蛊’。蛊虫细若游丝,钻入心脉如附骨之疽,不死不休。
若强行以外力拔除,宿主立时心脉寸断而亡。
唯有寻得与之相生的蛊母,方可徐徐图之。
然而五毒窟之蛊母,皆由掌管五毒蛊的谷主东方鹰所掌控。
五毒窟距此已有数千里之遥,以崔钰现下油尽灯枯的身子骨,纵使能撑到五毒窟,东方鹰性情乖戾,是否愿为他解蛊,亦是两说。
权衡之下,她只能铤而走险,动用宗门禁术‘血引’。
此法以施术者精血为引,辅以秘咒,强行将蛊虫从宿主心脉诱出,再行灭杀。
此法十分凶险,对施术者元气损耗极大,且一旦控制不好容易遭蛊毒反噬。
上一次动用禁术,还是为了被困寒冰洞中那人。
每一次动用,都如同在凌迟自己的心脉。
向来冷清的女郎居然为救这个一面之缘的少年动用禁术?姜叔满腹疑问,没有问出口。他攥着缰绳的指节发了白,终是沉沉叹出口气,车轮重新滚动,车速比先前更缓了些。
少年靠在车壁大口喘着粗气,“为何救我……”
姜雪淡淡道:“我说过,你有仙门之缘。”
“仅仅如此?”
姜雪不再回答,取出三枚铜板置于掌中,眼皮都不抬,“叫什么名字?”
少年微微一怔,随口扯了一个名字,“二狗。”名字粗鄙的他自己都想笑。
三枚铜钱排开,姜雪看了他一眼,“博陵崔氏三房庶子,单名一个钰字。”
崔钰浑身僵住,喉结滚动了一下。
七年了,自十岁被丢入五毒窟后,再无人唤过他这个名字。所有人都当他是无知无识的畜生一般呼来喝去。
喉间的血腥气突然翻涌上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却仍有一缕暗红溢出唇瓣。
“看来……”他抹去血迹,忽然低笑起来,“小娘子居然有通天之术。”染血的手指猛然按住铜钱,“那想必也知道,崔家早当我是个死人,你救我捞不着一点好处。”
其实,卦象上并无这些信息,卦象只显示了他应的方位以及大概情形。更多的,是她猜的。
博陵崔氏虽然并非修真名门,却也小有名气。
据说曾经出过一个修仙奇才——崔钰,只不过他十岁弑兄杀母为人所不齿。
被崔家当众剜去内丹,扔进了豢养毒物的毒窟,谁知他竟然没死,此后留在崔家如何,便无人知晓了。
“好处?“她忽然轻笑,指尖拂过铜钱上的血渍,“我要的,从来不是崔家能给的东西。”
她眸光微动,他果然是崔钰。
可他内丹被剖,修为已废,居然灵骨并未受到影响,破碎的丹田周围也隐隐有灵气流动。
“有意思。“她指尖凝出一缕探查灵息,那气息刚触及崔钰的脉搏,即刻发出玉石相击般的脆响。
常人被废去修为后,灵骨如枯木立时腐朽。
可崔钰的灵骨非但完好,反而在断裂的经脉间生出丝丝缕缕的灵髓。
崔钰突然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那缕灵光随着她的探查躁动起来,在他皮下游走如活物。
姜雪瞳孔微动——这是“灵髓自生“的异象,也正是她想要的,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功夫。
“难怪……”她收回灵息,袖中的手悄然紧了紧。
崔家当年恐怕不单只是要废他修为,而是想用秘法抽他仙骨,却阴差阳错激发了这具身体更深层的潜能。
马车继续缓缓行驶,谁都没有再说话,车厢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崔钰静默半天,才道:“我没有什么能给你。”
姜雪不语。
崔钰心知有异,忽然笑了,“小娘子这般费心救我,连我身上缠绵的蛊毒都解了,莫不是真对我有意?”
姜雪终于抬头,清冷的眸子直视他,
“啪!”
在他未来得及反应的瞬间,一记耳光带着灵力抽在他脸上,将他整个人掼在车壁上。
崔钰左颊瞬间肿起,火辣辣地疼,唇角渗出血丝,他却笑得更加放肆。
姜雪收回手:“我最后说一次。”她语气平静无波,“再有一句轻佻,就把你扔回乱葬岗。”
崔钰眯眼,舌尖舔了舔裂开的嘴角,忽然低笑起来,那笑声喑哑难听,“巧了。”
他猛地攥住姜雪即将收回的手腕,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用尽了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气力。
“我也最后说一次——我这条命是贵女救的,任凭驱使。”眸光漆黑如墨,“但若发现贵女另有所图……”
崔钰贴近她耳畔,呼吸间带着血的腥气:“我就把您这水葱似的手指,一根根咬断下酒。”
姜雪终于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的少年。
即使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仍然一身不肯驯服的戾气。
尤其是那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即使在如此狼狈虚弱的状态下,依旧黑亮得惊人,像淬了毒的短刃锋利无比。
“那你就试试吧。”她冷冷道。
说话间,姜雪手腕猛地一转,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易挣脱牵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