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色灰蓝,空气清冷。我喜欢这样的天气——像是天地也不愿说话。
按照规定,我老老实实改变了形貌和声音,穿上了审刑人的传统装束:及地的黑袍子,黑纱制成的尖顶帷帽。手上拿着代表权柄的手杖。高高的帷帽顶让别人看不出我的身高,宽大的袍身抹去一切身份线索,帷帽之下,我不再是任何人,只是权杖下的那一把冷铁。
审刑人是没有身份的,也许昨夜的你还在为了家族的利益勾心斗角,或者是在哪里寻欢作乐,但当清晨时分,审刑人的权杖落在你的床头的时候,你就必须拿起它,穿上黑衣走出家门,成为掌管生杀大权的审刑人。
神族是天上神明的后代,生命动辄千年,绵长尊贵。也因此,神族被杀的事也就变得异常重大,一旦发生,天下皆知。每当此时,云中原会在天下原所有的神族中随机选择一位作为使者,成为此次案件的审刑人。拥有生杀权柄的审刑人的身份无人知晓,如此便能尽可能让审刑人的决定做到秉持公正,既避免了各方势力的介入,也避免了事后的报复。
千万年以来,每个审刑人都严格地遵守着这个传统。
不过,今天的案件略微有些特别。
这个案子,是一起神族被人族谋杀的案子。
—
云山镇。
侍女把茶水端上。
“姮武不幸亡故,甚是遗憾。”审刑人道,“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不知夫人可否垂允?”
“大人既然相问,未亡人必不敢隐瞒,”俞氏道。
审刑人将权杖向俞氏倾斜,权杖的末端挂着一个铃铛,铃铛上牵出一根细长的线。
“这铃名为’无妄’,证人陈述证词之时,都需握住无妄铃的铃绳。证人说谎时灵脉波动,无妄铃便会发出响声,权杖便会向证人落下。”
俞氏点点头道:“我听闻过无妄铃的事。”执铃丝缕,妄语必亡“,我是知道的。”
俞氏伸手接过丝线。
审刑人开口道:“姮武是怎么死的?”
“我的夫君,是被我家的恶妾,悬草堂的柴奴杀害的。”
“柴奴到你家多久了?”
“七月四日过门的。”
“姮武是何时过世的?”
“七月七。”
“也就是说,她过门才不过三天,就把自己的丈夫杀了。”
“正是!”俞氏拭泪道,“其实,这妖女过门前,我也想过,这女人是海里捞出来的,像是被海妖吐回来的弃祭。谁说得准,她身上没带什么不祥的东西?唉,谁料一语成谶…”
“既然如此,夫人后来为什么同意收她?”
“唉,今年春天过璇姬节,我丈夫去白水进贡,回来却说,柴奴在晚宴上跪求璇夫人把她嫁给我丈夫,璇夫人既然开了口,他无法,只得答应了。”
“她嫁过来以后的那几天,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没有。每日的请安,伺茶,洗脚,服侍,都没有什么不规矩的,我当时还想,这孩子真挺老实本分的,原是我心气太小,冤枉了她。”
“这几日,有人苛待过她吗?”
俞氏手握铃绳,伏拜在地道:“无妄铃为我作证,她是璇姬的人宠,我们是绝不敢怠慢了她的。天地良心,我连重话都没说过她一句,绝对没有亏待了她。”
“既然是她自己想要嫁给姮武的,又没有人欺负她,为何只不过三天就杀了其夫?”
俞氏深深行了个礼,拭泪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只知相夫教子,劝导丈夫,行己本分,并不知道那妖女为何要动此残忍的念头。”
“我想去看看那间屋子。”
出了正房向左走,转个弯,就是东厢房的长廊。从长廊走进门,里面是另一个和外廊平行的走廊。沿着走廊并排盖着四间房子。
像姮家这样的人家,娶四房小妾似乎是惯例,不过因为正房俞氏当年是神族大家的大侍女,地位尊贵,因此姮武并没有娶别的妾室,另外三间房给丫头们住着。
柴奴的房子在第一间偏房。走进房间,左边是一张床,正前方是窗子,左右两边靠墙放着柜子箱子之类常见家什,并无特别之处。
俞氏说的不错,柴奴的房间置得颇为考究,朱漆金粉,各式家什,绫罗锦被,奢华不亚于姮家的正房。事实上,因为是新置,颜色鲜活,看上去比俞氏的卧室还要更富贵些。
审刑人走到房间中央,蹲下查看。血迹的喷溅清晰,没有拖擦的痕迹,看来死者倒下后没有太多挣扎,也不像激烈搏斗过的样子。
“姮武死的那晚,你在做什么?”
“我在自己的房里做刺绣的活计。按南荒的规矩,娶妾的最初七天,爷每天都是去妾室的房里过夜的。”
“当时你的房里有别人吗?”
“有,是榆红,就是刚才端水上来的那个侍女。姮武出事的时候,我和榆红在自己的房间里。”
“后来呢?”
“我听到姮武的惨叫声。”俞氏以手抚胸道,“我是听到惨叫声才出房门的,等走到门口,我丈夫的声音一下子停了,我忙进去看,我丈夫…我丈夫…已经…”
俞氏说到这里,掩口哭泣。
“当时的情景是怎么样的?”
“我丈夫在地上,他…他的头…被…”俞氏以帕掩口,手不自禁地颤抖,说不下去。
审刑人点点头。他已经看过尸体,姮武身首异处,确实惨相恐怖。
“当时房里有武器吗?”
“柴奴平时随身带着一把小刀。这刀她在悬草堂的时候就有了,她刚被悬草堂养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做,柴刀也不会用,姜婆婆就给她一把小刀用来砍柴,平时也用来做做其他粗活。后来就带到了这里。”
“这刀现在在哪?”
“不知道。”
审刑人查看了一下房间各处,并未发现有刀。
“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就是一把做粗活的小刀,刀上面有些缺口,平时用来劈柴什么的,倒也够用。”
一把钝刀,一个人族女人,是怎么把一个神族男人的头,如此果断地割下,以至于几乎没有挣扎的痕迹的?
审刑人指了指窗户:“当时这窗子是开着的吗?”
“不,这窗子从她嫁进来一直是封着的。”
审刑人走到窗户边。
因是新婚,窗框上贴着一排红色的纸花。
“这些纸花是姮武死前就贴在上面的吗?”
“是,是柴奴过门前,未亡人亲自贴上去的。荒原的人族没有守贞的传统,所以按我们这里的风俗,新妾的窗子要用窗花封死,等怀上了孩子,验明窗纸完整,才算正式嫁入了我们家。若是一年内不能有孕,或者窗纸破了,就要退回她原来的母家。”
审刑人仔细查看。纸花被浆糊贴得极牢,一半贴在窗框上,一半贴在窗页上,正好封住缝隙,像封条一样。大概是因为关系到血统,这窗花比一般节庆时所用的窗花贴得更为密实讲究。
“那之后呢?”
“我家的长工把她绑起来交给镇上的长老处置,未亡人那时太过感伤,没有跟着去。只听说那妖女后来逃走了,别的…就不清楚了。”
“最后一个问题:姮武是你杀的吗?”
“不是。”俞氏坚定地道。
“我问完了,你可以放开无妄铃了。”审刑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