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湿漉漉地缠着骨头。醉仙楼临水而筑,白日里朱漆栏杆映着浑浊河水,活像一张浮肿的脸,到了夜里,便显出几分迷离的妖异来。各色灯笼悬在檐下,红的、粉的、绿的,光晕晕染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也晕染在楼里楼外那些飘忽的脂粉香和酒气里。
楼内喧嚣鼎沸,丝竹管弦纠缠着狎昵笑语,直往人耳朵里钻。觥筹交错间,一张张面孔在灯影下扭曲变形,欲望和算计都泡在酒里,发酵出浓烈的酸腐气。二楼回廊深处,一间房门猛地被撞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踉跄冲出,赤着脚,单薄的纱衣凌乱不堪,脸上是未干的泪痕和绝望的惊惶。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不顾一切地扑向雕花栏杆,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拦住她!”老鸨王三娘尖利的嗓音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瞬间刺破靡靡之音。
几个粗壮的护院闻声扑上,终究慢了一步。那女子已然攀上栏杆,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吞噬她的销金窟,眼中是刻骨的恨与彻底的解脱。她纵身一跃,像一片被狂风撕扯下的花瓣,无声无息地坠入楼下漆黑的河水里。
“噗通”一声闷响,短暂地压过了楼内的喧闹,随即又被更大的哄笑和猜拳行令声淹没。仿佛一滴水落入滚油,只泛起微不足道的涟漪,便消失无踪。
“晦气!”王三娘扭着肥硕的腰肢走到栏杆边,探出头啐了一口,脸上厚厚的脂粉簌簌往下掉。她用手帕嫌恶地掩住口鼻,仿佛那浑浊的河水污了她的眼。“拖上来,找个地方埋了,别惊扰了贵客们的兴致。”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语调轻飘飘的,像是在吩咐处理一件破旧的家具。一个护院应声下楼。
角落里,一点微弱的烛光,勉强照亮一张小小的琴案。云弦就坐在那里,如同被喧嚣遗忘的尘埃。她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裙,与这满楼浮华格格不入。一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上蒙着一条半旧的青布带子,遮住了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留下一个挺秀的鼻梁和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纤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琴案上,一张七弦琴静静躺着,琴身桐木暗哑,弦光清冷。
云弦的手指枯瘦,指节却异常分明,此刻正虚虚地悬在琴弦上方几寸处,微微颤抖着。方才那女子坠落的闷响,仿佛砸在了她的心上。她垂着头,青布带子下的脸看不出表情,只有搁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
“发什么呆?新来的小瞎子!”王三娘处理完“晦气”,目光扫过角落,立刻像发现了新的碍眼物。她扭着水桶腰过来,脸上的横肉堆起一个刻薄的笑,“真当老娘花钱是买你来当菩萨供着的?今儿尚书大人包了场子,点了名要听《春江花月夜》!弹!给我好好地弹!要是出了岔子,仔细你的皮!”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云弦脸上。她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松懈下去,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她摸索着,手指准确地找到琴弦的徽位,指尖落下。
“铮——”
第一个音便错了。本该是清越的宫音,却带着一丝刺耳的杂响,突兀地偏离了轨道,如同光滑的丝绸被骤然撕裂。
“啪!”
一道鞭影毫无征兆地撕裂空气,带着尖啸,狠狠抽在云弦单薄的背上。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向前猛地一扑,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琴案边缘,发出一声闷响。琴弦被撞击,发出混乱的嗡鸣。
剧痛瞬间炸开,眼前似乎有金星在无边的黑暗里迸裂。背上火烧火燎,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粗布衣衫。云弦蜷缩起来,细瘦的手指死死抠住琴案边缘,骨节泛白,牙关紧咬,才将那声痛呼死死咽了回去。喉间只溢出一丝压抑的、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小贱蹄子!耳朵聋了眼睛也瞎了,连琴都弹不利索!”王三娘叉着腰,唾沫横飞,肥胖的手指几乎戳到云弦的鼻尖,“老娘买你是看你可怜?是看你这双瞎眼能装可怜,哄那些臭男人的银子!再敢给老娘弹错一个音,我就把你扔进后巷喂野狗!”她越骂越起劲,鞭子又高高扬起。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楼梯口传来。一个穿着湖蓝色绸衫、头戴金冠的年轻公子哥儿,被一群同样衣着光鲜的纨绔子弟簇拥着,醉醺醺地晃了上来。他脚步虚浮,眼神迷离,显然是喝高了,手里还拎着个精致的酒壶。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动静,也看到了蜷缩在琴案旁、额头渗血、背上鞭痕狰狞的云弦。那苍白脆弱、任人欺凌的模样,瞬间激起了他某种扭曲的怜惜和强烈的占有欲。
“哎哟!王妈妈,这是干嘛呢?”公子哥儿踉跄着上前,一把推开一个挡路的护院,带着浓重酒气凑到王三娘跟前,眼睛却死死黏在云弦身上,“这么水灵的小可怜儿,打坏了多可惜?本公子……嗝……瞧着心疼!”他伸出手,油腻的手指想去勾云弦的下巴。
王三娘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变脸比翻书还快:“哎哟,是赵公子啊!您老怎么上这儿来了?这小蹄子新来的,不懂规矩,弹错了音,奴家正教训她呢,省得污了贵客们的耳朵!”
“教训?”赵公子打了个酒嗝,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银子,随手扔在王三娘怀里,“这小瞎子,本公子瞧上了!今儿晚上,就让她伺候!这点小伤……嘿嘿,本公子亲自给她‘治’!”他话里的下流意味毫不掩饰,引来身后那群狐朋狗友一阵猥琐的哄笑。
银子入手沉甸甸的,王三娘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褶子都挤成了一朵菊花:“哎哟喂!赵公子您可真是怜香惜玉!这小蹄子能得您青眼,那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她立刻换了副嘴脸,对云弦呵斥道,“还不快谢过赵公子!今晚好好伺候着,再敢惹赵公子不快,仔细你的皮!”
云弦的身体在赵公子靠近时便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此刻更是微微颤抖起来。她摸索着,扶着琴案边缘,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额角的血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流下,像一道凄厉的红痕。她没有哭,也没有求饶,只是朝着赵公子声音的方向,极其僵硬地、深深地福了一礼,青布带子下的脸,看不出一丝表情。
“小……小女子……谢过公子。”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压抑不住的颤音,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赵公子满意地哈哈大笑,伸手就要去拉她。云弦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却被他更用力地攥住了冰凉的手腕。
“走!陪本公子喝酒去!小瞎子,今晚爷让你好好快活快活!”赵公子拽着她,在一群人的哄笑声中,踉踉跄跄地往楼上雅间拖去。云弦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经过楼梯转角时,她那只未被抓住的手,指尖极其隐蔽地、快速地擦过冰冷的木质栏杆,似乎在感受着什么,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动作。无人察觉。
王三娘掂量着手里的银子,看着赵公子拖走云弦的背影,啐了一口:“呸!一个不值钱的瞎货,倒走了狗屎运!”她扭着腰,继续招呼其他客人去了。角落里,琴案孤零零地立着,琴弦兀自微微震颤,发出几不可闻的余响,很快便被醉仙楼永不疲倦的喧嚣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