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瓷瓶紧贴掌心,那触感像握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冷意直透骨髓,瞬间冻结了苏挽纱四肢百骸的血液。沈砚舟深潭般的目光无声地压在她身上,沉水香的气息清冽幽冷,却奇异地加剧了这刺骨的寒意。王婆那张谄媚堆笑的脸在门帘缝隙一闪而过,随即隔绝了外间最后一点声响。
“娘子,路在脚下,看你怎么选了。”王婆尖细的嗓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佻和催促。
苏挽纱没有回头。她死死攥着那冰冷的瓷瓶,指节因用力而凸起、发白,几乎要将脆弱的瓶身捏碎。另一只手,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琵琶。琴身上那个肮脏的靴印,此刻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灼烧着她的心口。
她像一缕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幽魂,迈出了王记茶肆那扇油腻的门。深秋的夜风刀子般刮过她单薄的寝衣,赤足踩在狮子巷冰冷肮脏的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怀里的琵琶沉重得如同她的罪孽,而那小小的瓷瓶,则像一颗揣在怀里的、随时会引爆的毒瘤。
巷子深处,张屠户那间土坯屋的轮廓在浓重的夜色里,如同一座蹲伏的、散发着血腥恶臭的巨兽。苏挽纱的脚步在院门前停住。里面死寂一片,只有张屠户如雷的鼾声穿透薄薄的墙壁,带着酒后的浑浊和满足,一声声擂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浓烈的腥膻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她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糊满污渍的木门。
黑暗和浓重的气味瞬间吞噬了她。浓烈的酒气、汗馊味、生肉的腥膻、油脂腐败的酸臭……所有令人作呕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借着窗外惨淡的星光,她看见张屠户魁梧的身躯四仰八叉地躺在土炕上,胸膛随着鼾声剧烈起伏。炕边矮桌上,酒坛歪倒,粗瓷碗里残留着浑浊的酒底,一只啃得乱七八糟的鸡骨头掉在地上。
苏挽纱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屏住呼吸,赤足无声地挪到矮桌前。目光落在那个豁口的粗瓷酒碗上。碗底还有浅浅一层浑浊的液体。
就是现在!
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个素白的瓷瓶。拔开塞子的动作僵硬得如同锈死的机括。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只有一股冰冷的死寂从瓶口弥漫出来。她将瓶口倾斜,对着那浅浅的酒底。
瓶身冰冷,她的手却抖得厉害。细小的白色粉末无声地落入浑浊的酒液中,瞬间消失无踪,如同从未存在。她盯着那碗酒,仿佛看到了一条毒蛇在碗底苏醒,正无声地吐着信子。
做完这一切,她猛地将瓷瓶塞回怀里,动作仓皇如同藏匿赃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抱着琵琶,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缓缓滑坐到地上,蜷缩在浓重的阴影里,像一只等待审判的困兽。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张屠户的鼾声依旧如雷,带着一种令人心焦的安稳。那碗毒酒静静地搁在矮桌上,在惨淡的星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炕上的鼾声忽然一顿,接着是一阵含糊的咕哝。张屠户翻了个身,沉重的身体压得土炕吱呀作响。他似乎被渴醒了,嘴里嘟囔着含混不清的咒骂,摸索着坐起身来。
“水……死婆娘……”他粗嘎地喊着,带着浓重的睡意和酒后的暴躁。
苏挽纱蜷在墙角阴影里,心脏骤然停跳!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身体绷紧如拉到极限的弓弦。
张屠户在黑暗中摸索着,黄浊的眼睛尚未完全睁开。他习惯性地伸手去够炕边的水罐,却摸了个空。烦躁地低骂一声,他晃了晃沉重的脑袋,目光扫过矮桌,落在了那只残留着酒底的粗瓷碗上。
没有丝毫犹豫,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起酒碗,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几口就将那浅浅一层浑浊的液体灌了下去!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吞咽声。
碗底空了。
他将酒碗随手一丢,“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裂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张屠户咂了咂嘴,似乎意犹未尽,又重重地躺了回去。鼾声,比之前更加粗重沉闷,很快再次响起,如同闷雷滚动。
成了!
苏挽纱蜷缩在黑暗中,听着那如同催命符般的鼾声,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至全身。她死死抱住怀中的琵琶,冰冷的桐木紧贴着她同样冰冷的脸颊,试图汲取一丝虚假的慰藉。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窒息。
沈砚舟的话如同魔咒在脑中回响:“睡得很沉,做个好梦……”“梦里发生什么,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造化?不!她的造化,就在此刻!就在这把琵琶上!
一股无法言喻的、被压抑到极致的疯狂,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如同熔岩般猛地冲破了恐惧的冰壳!张屠户揪着她头发拖拽时的剧痛!那只肮脏靴子踩在琵琶上的屈辱!肉案旁那些黏腻恶心的目光!这永无止境的腥膻地狱!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活着?!凭什么她要在他的鼾声里腐烂?!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鸣从她喉咙深处挤出!苏挽纱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她不再犹豫!不再恐惧!
怀中的琵琶被她以一种近乎虔诚又无比狰狞的姿态举起!冰冷的琴弦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金属的寒芒!她扑向土炕!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琵琶狠狠砸向张屠户那张在鼾声中微微张开的、泛着油光的麻脸!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桐木琴身结结实实地砸在皮肉上!琵琶的弦发出剧烈的、刺耳的嗡鸣!
张屠户的鼾声戛然而止!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击彻底砸懵了!剧痛让他瞬间从药力控制的昏沉中惊醒!黄浊的眼睛猛地睁开,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和剧痛带来的茫然!他看到了悬在他上方那张扭曲的、布满疯狂恨意的脸!是那个他花钱买来的、逆来顺受的贱婢!
“贱人!你……”他嘶吼着,试图挣扎起身,魁梧的身躯爆发出野兽般的蛮力!
然而,那无色无味的毒药并非浪得虚名。它并未立时要命,却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麻痹了他的神经,抽走了他引以为傲的力量!他只觉得浑身肌肉发僵,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无力,那愤怒的挣扎竟变得绵软而迟滞!一种从未有过的、任人宰割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就是现在!
苏挽纱的眼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人性,都在这一刻被滔天的恨意焚烧殆尽!她双手死死抓住琵琶的琴颈,将坚韧的琴弦对准了张屠户那因怒吼而青筋暴突的、油光锃亮的粗壮脖颈!
“去死吧!!”她用尽毕生的力气,发出凄厉到破音的尖啸!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将琴弦向下勒去!同时身体猛地向前一压,全身的重量都倾注在那几根紧绷的弦上!
冰冷的金属琴弦瞬间嵌入皮肉!
“呃——!”张屠户的怒吼变成了短促的、被扼断的喉音!他浑浊的黄眼珠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惊恐而暴突出来!他感到一股无法想象的、冰冷的锐利瞬间切开了他的皮肉,更深地、更狠地勒进了他的喉管!窒息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拼命地扭动挣扎,双手胡乱地抓挠着!指甲在苏挽纱的手臂上划出道道血痕!双腿在炕上疯狂地蹬踹!但毒药的麻痹和琵琶弦的致命束缚,让他所有的反抗都变得徒劳而可笑!
苏挽纱整个人如同疯魔!她死死地压住琵琶,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勒紧!再勒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琴弦切割皮肉、嵌入气管的恐怖阻力!能听到那令人牙酸的、筋肉被强行割裂的细微声响!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喷溅出来,溅在她的脸上、手上、琵琶上!
张屠户的挣扎越来越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嘶鸣。他那双暴突的、充满惊恐和难以置信的黄眼珠,死死地瞪着上方那张疯狂扭曲、溅满他鲜血的脸。那眼神里,有暴怒,有恐惧,有剧痛,最后凝固成一种极致的、凝固的怨毒,死死地烙印在苏挽纱的瞳孔里。
血,大量的血,顺着琵琶弦汩汩涌出,染红了桐木的琴身,也染红了苏挽纱的双手和寝衣。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屋里所有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苏挽纱还在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勒!直到身下那具魁梧的身躯彻底停止了挣扎,停止了抽搐。直到那令人心悸的“嗬嗬”声彻底消失。直到那双怨毒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点光泽,空洞地瞪视着黑暗的屋顶。
整个世界,死寂一片。
只剩下她自己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喘息,和身下尸体渐渐冰冷的触感。
她猛地松开手!
沾满粘稠鲜血的琵琶“咚”的一声,沉重地砸落在张屠户尚有余温的胸膛上,又滚落到一旁,琴弦上犹自滴落着暗红的血珠。
苏挽纱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地跌坐在冰冷肮脏的地上。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脸上、手上、身上,全是黏腻温热的血,浓重的血腥味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钻进她的每一个毛孔。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那双手,曾经只会拨弄丝弦,飞针走线。此刻,它们浸泡在温热的血泊里,刚刚结束了一条生命。一种灭顶的、冰冷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她。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离的空茫。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她杀人了。
她用娘留下的琵琶……杀人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钢刀,狠狠捅进她的心脏,再狠狠搅动!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空洞,望向窗外。
浓重的夜色里,狮子巷死寂如坟。
就在她目光投向的瞬间,巷口王记茶肆那盏昏黄的破灯笼,毫无征兆地,“噗”地一声,熄灭了。
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源消失。
无边的、纯粹的黑暗,如同墨汁,瞬间吞没了整个狮子巷,也吞没了土坯屋里那个瘫坐在血泊中、浑身浴血的单薄身影。
沉水香的气息早已消散,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一片死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