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沙砾,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割在朱胜祖和穆昭云脸上。他们刚从一场与守城官兵的混战中脱身,朱胜祖握着缰绳的手心沁出了汗,并非累,而是那股挥之不去的紧张——他总觉得那些官兵审视的目光像钩子,要把他和程大雷的密谋从骨头缝里钩出来。他瞥了一眼身旁的穆昭云,对方虽也面带风霜,眼神却依旧清亮,这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动了些,又生出几分莫名的责任感,暗忖:无论如何,得先护他到安全地方。
历经半个月的风餐露宿,脚下的路从繁华的官道渐渐变成坑洼的土路,两侧的植被也愈发稀疏,露出赭红色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燥的土腥味,混杂着隐约的牲畜粪便气息。终于,他们抵达了大越与匈奴边境的呼延图。这里虽称不上繁华,低矮的土坯房错落有致,稀稀拉拉的行人脸上多带着风霜与警惕,却比沿途的荒村野岭多了几分人气,至少,听不到夜里饿狼的嗥叫了。
朱胜祖选了镇上最好的一家客店,虽也只是土墙木梁,却能挡风遮雨。他看着穆昭云身上那件沾满尘土、已成毡状的衣服,还有那张被风沙磨得粗糙的脸颊,心里掠过一丝歉意,便道:“昭云老弟,马上就要到漠北,这里相对安全,好好洗漱一下,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他想着,到了漠北,自己的地盘,总能让他舒坦些。
穆昭云抬手捋了捋纠结如枯草的头发,指尖触到脸颊,粗糙得像砂纸。他望着朱胜祖,嘴角牵起一抹略带自嘲的笑,眼底却藏着一丝好奇:“一直没问朱兄,这次去漠北究竟所为何事?为何行色如此匆匆,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这一路,朱胜祖的紧绷和偶尔流露的深沉,都让他疑惑。
朱胜祖闻言,眉头微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去漠北,是为了程大雷的盟约,为了缓解匈奴的大旱,此事牵连甚广,关乎两国兴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看向穆昭云那双清澈的眼睛,坦诚的渴望在里面闪烁。告诉她吗?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理智又死死按住了冲动——不能,绝不能把他卷进这趟浑水里,他这样干净的人,不该沾染上权谋与血腥。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含糊道:“一些家事,比较紧急。”
就在这时,窗外的风似乎陡然变急,裹挟着一道尖锐的呼啸,直扑两人而来!朱胜祖心头警铃大作,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将穆昭云扑倒在地。“砰!”一声闷响,一支三尺长的铁箭深深钉入身后的土墙,箭尾的白羽还在嗡嗡震颤,箭镞闪着森冷的寒光,离他们刚才的位置不过寸许。
“不好,有刺客!”朱胜祖心头一沉,是谁?程大雷的仇家?还是大越的追兵?他迅速扫视四周,目光锐利如鹰。“老弟,你千万别动,待在这儿最安全,我去去就回!”他必须弄清楚刺客的来历,绝不能让他们坏了大事。安抚好穆昭云,他翻身跃起,如一道黑色闪电,“哐当”一声撞开窗户,凛冽的夜风灌入,他已循着冷箭来处,疾驰而去。
穆昭云趴在地上,心脏狂跳得像要冲破胸膛,刚才那一瞬间的生死一线,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抬起头,看着墙上那支兀自颤动的铁箭,又望向朱胜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里又是后怕又是担忧——那刺客来势汹汹,朱胜祖会不会有危险?这漠北,究竟藏着多少凶险?夜风吹过敞开的窗户,带着边境特有的寒意,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穆昭云虽和朱胜祖一路厮杀,九死一生闯了过来,但毕竟只是一介女流,且朱胜祖一路上将她护得极好。那发冷箭擦着耳畔飞过,穆昭云只觉头皮发麻,瞳孔骤然收缩,眼睁睁看着箭镞钉入墙中震颤不止,箭尾的羽毛扫过脸颊,带着刺骨的寒意——如此近距离接触死亡,她还是第一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颤抖,她望着墙上那枚寒光森森的铁剑,指尖冰凉,暗自庆幸:还好朱胜祖反应快,否则此刻自己和他怕是真成了串在箭上的糖葫芦。
缓了半晌,穆昭云的心跳才慢慢平复,可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坐在床边,目光死死盯着窗户,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像一块浸了墨的布,将最后一丝光亮也吞了进去。朱胜祖还没回来。
穆昭云忍不住皱起眉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床沿的木纹,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这朱哥哥究竟怎么回事?往日里他从不是拖沓的性子,难道真出事了?不会是被刺客引出去,陷入了什么圈套吧?她越想越慌,眼前竟浮现出朱胜祖中伏的画面——他掉进陷马坑,被乱箭射得像个刺猬,那双总是带着坦荡笑意的眼睛死死瞪着天空……“不行!”她猛地站起身,衣角带倒了桌边的茶杯,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却压不住她心里的恐慌,“他那么厉害,怎么会……可万一呢?”
她想去寻他,脚刚迈出门槛又猛地顿住,肩膀微微垮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腕,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就算找到了他,又能做什么?添乱罢了。报官?她眼神一黯,想起一路上斩杀的官兵,想起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若是暴露了公主的底细,只会引来更多麻烦。她重又坐回床上,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盖里,鼻尖一阵发酸:朱胜祖,你可千万别有事……你说过要带我去漠北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这一夜,穆昭云辗转反侧,烛火在墙上投下她不安的影子。窗外的风声像鬼魅的低吟,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她惊得抬头,心提到嗓子眼,直到天色泛白,眼里已布满红血丝,却依旧强撑着不敢合眼——她怕自己一睡着,朱胜祖回来时见不到人会着急。
第二天,太阳爬到窗棂上,客房里依旧空荡荡的。穆昭云捏着衣角,指节泛白,心里那点侥幸渐渐被焦虑啃噬:他会不会是嫌我累赘,趁机走了?可转念又想起他护着自己杀出重围时的眼神,那般坚定,又觉得不该这样揣测他。她咬着下唇,将那点委屈压下去:再等等,他说过让我在这等的,他不会骗我。
等到第三天,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穆昭云望着紧闭的房门,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灭了。她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脱力,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他真的出事了。这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他纵有一身武艺,可双拳难敌四手……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又猛地擦掉,眼眶通红却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哭有什么用?他若真不在了,我更要好好活着,哪怕……哪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只是不知为何,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心口就像被刀割似的疼。
她怎会想到,几个月后的重逢,曾经护她周全的人,会变成杀她亲人灭她祖国的生死大敌。
而此时追出去的朱胜祖,望着刺客消失的方向,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摸了摸腰间的手书,心里暗忖:这刺客来得蹊跷,莫非是冲着程大雷那封给吉利可汗的信来的?若是被大越朝廷的人截了去,不仅自己性命难保,匈奴和程大雷的盟约怕是也要泡汤。他回头望了一眼客店的方向,穆昭云那张带着惊慌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心里掠过一丝犹豫:留她一个人,会不会不安全?可转念又想,刺客的目标是自己,她待在店里反而稳妥。“等我回来。”他低声自语,眼神一凛,提气追了上去,脚步如飞,将所有杂念都抛在了脑后。
朱胜祖一路追至离呼延图十几里以外的密林,刺客才骤然停步。对方缓缓转身,摘下脸上的面罩,朱胜祖瞳孔骤缩,脸上写满惊愕:“竟然是你,二哥!”
“没错,就是我。”来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上下打量着他,“一年多不见,功夫见长啊,四弟。”
朱胜祖眉头紧锁,心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既是意外,又隐隐觉得在意料之中。他沉声道:“你这又何必?”
“哈,只是试试四弟你的功夫而已别太在意!”朱胜朱的二哥,巴图鲁收敛笑意,语气凝重起来,“确实有正事儿找你。程大雷的使者已经赶到摩诃延,他的意愿已呈给父王吉利可汗。”
“什么?”朱胜祖心头猛地一沉,指节不自觉地攥紧——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他皱着眉,追问:“父王意下如何?他老人家可有疑虑?”毕竟程大雷是草莽出身,父王素来谨慎,未必会轻易信他。
“父王正是拿不定主意,”巴图鲁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说你与程大雷相交甚密,最知其心性,因此非要等你回去定夺。我出来已经 3天了,翻遍了周边城镇,没想到在呼延图碰上你,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我明白了。”朱胜祖深吸一口气,脑海中瞬间闪过程大雷的承诺、匈奴百姓嗷嗷待哺的景象,以及……穆昭云在客店里那双带着期盼的眼睛。他刚想开口说“呼延图还有个兄弟在等我”,二哥巴图鲁已不耐烦地打断:“别管那个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哪有国事重要?父王在摩诃延等着,迟则生变!”
“可是……”朱胜祖犹豫了,指尖微微颤抖。穆昭云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答应过要护他周全,如今怎能说弃就弃?若是他遇到危险怎么办?
“没有可是!”巴图鲁厉声喝道,“你忘了草原上饿死的牧民了?忘了那些在旱灾里哭着要爹娘的孩子了?这点私情与整个匈奴的生死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砸在朱胜祖心上。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犹豫已被决绝取代。他对着客店的方向无声道:穆老弟,对不住了,待我办完国事,定会回去找你。随即抬步跟上巴图鲁:“走!”
只是他没看到,转身的瞬间,眼角有不易察觉的愧疚闪过——他终究还是食言了。
被留在呼延图的昭云公主可就惨了。等了六七天,朱胜祖依旧杳无音讯,昭阳公主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脸上血色尽褪:他真的把我抛弃了?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袋,胃里饿得发慌,眼眶泛红却强忍着没掉泪——她可是公主,怎能如此狼狈?
最终,店家见她实在拿不出钱,脸上满是嫌恶,将她赶了出去。昭阳公主站在街头,寒风卷着沙尘打在脸上,她望着朱胜祖离去的方向,心里又气又怨:朱胜祖,你若再让我见到你,定不饶你!可怨怼之中,又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无奈之下,她只能朝着边境的玉门关走去,一路上风餐露宿,昔日娇贵的公主变得形容枯槁。直到被守将认出,守将见她虽衣衫褴褛,但眉眼间自有贵气,核对画像后大惊失色:“原来是昭云公主!”她这才得以被送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