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李清乐还没有等来什么新奇事物。
自从爸妈不在家之后，春节对于李清乐来说好像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甚至她有些害怕春节的到来。
随着三十夜的临近，村子越加热闹了起来。在家门口的那条小路上，李清乐隔三岔五就能看到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人来来往往，他们穿着光鲜，提着大包小包，笑容满面，和常年在村里的人比起来他们显得很“洋气”。每每看到他们，李清乐总免不了流露出一些艳羡的神色，除了眼馋他们的风光，她还羡慕他们和家人团聚的快乐。这难免也引起了她心里埋藏着的那个期待，她每天都在幻想着有一天自己在家门口突然看到爸爸妈妈的那个场景，只是这样的期待落空了一年又一年。
今天，她和往年一样把家务做完就回到卧室去做作业了，和往年一样，临近新年奶奶通常不会再安排太多活给她做。一时间家里陷入了寂静，她在里屋默默地写着作业，一面静静地探听着外屋奶奶的动静。“今天，奶奶什么时候才会出去串门呢？”奶奶要是不出门，她就不能自由地看电视了，她还想出去玩雪呢！
突然，她听见家门口有了一阵嘈杂声，有汽车的声音，也有人说话的声音。“谁家的爸妈又回来了？”她想出去看看，但是又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反正他们一会儿就会过去了，也和她没什么关系。只是，这次有些奇怪，嘈杂声没有和以前一样越走越远，好像离她家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
“妈，我们回来了哈哈哈……”
心里一怔，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声音她太熟悉了，是妈妈的声音！
“哎呀，回来了。怎么都不提前打个电话回来给我们说一声。”外屋奶奶的声音满是惊喜。
里屋的李清乐内心狂喜，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她握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想出去看妈妈，可是，她没有出去，她不知道见到妈妈该说什么，该是什么反应。
“妈，我们买了好多东西回来。看，这是我给你买的衣服，来，穿上看看，合不合身。”
“哎呀，回来了就好了，买什么衣服，浪费钱嘛。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穿什么新衣服。”
“咦，说的什么话。快，穿上看看。”
果然，没有人想起她。李清乐听着外屋的欢笑声，默不作声，内心慢慢变得平静，紧紧地抓着笔，继续埋头写她的作业。她在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出去合适，现在出去会不会打断他们的欢乐，奶奶肯定又要安排她给他们做饭了，每次都这样。算了，写完作业再出去吧！
“哎，乐乐和文文呢？没有在家吗？”听到妈妈问起她，李清乐手一顿，瞬间又激动了起来。
“文文出去玩了，乐乐在里屋写作业呢！”
奶奶的话音刚落，李清乐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朝着里屋匆匆走来。
“妹儿，你在家啊？妈妈回来了，你怎么不出来看妈妈？”在里屋门打开的同时，李清乐就看到了妈妈熟悉的脸，比刚离开家的时候更白净。身上的穿着还是那么时髦，应该说比以前还要时髦，如此“洋气”的妈妈出现在这个屋子里显得有些突兀，李清乐竟然也觉得有些陌生。
“妈。”对上妈妈满是笑意的眼睛，李清乐局促也笑着喊了一声妈妈，然后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甚至忘了站起来走向妈妈。
“哎呀，你这孩子，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妈妈一边说，一边小跑过来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好久才拉着她的手走到外屋。
“嗐，你们看这孩子。我们都回来半天了，嘻嘻哈哈说了那么久的话，她一个人在里屋一声不吭。我还以为她不在家呢。”满屋子的人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们，哈哈大笑。
看到她出来，爸爸也停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爸爸妈妈回来了，你怎么不出来呢？”对于爸爸的问题，李清乐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傻笑着看着他们。
“咦，她就是这样，谁来她都不管。”奶奶穿着新衣服指了指她，拉下了刚刚还笑着的脸。
听见这个话，李清乐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很快就被妈妈塞到手里的零食冲淡了。
“乐乐，你快去拿一块肉出来煮，我去买点菜。你爸妈，还有这些叔叔阿姨应该饿了。”
她就知道!
“妈，不用。我们来的时候在城里买了很多菜回来，我们做就行了。”李清乐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手里的零食，妈妈就开口阻止了奶奶。“妹儿，你吃你的。我和爸爸做饭就行了，你哪能做这么多人的饭。”听见妈妈的话，李清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奶奶。
“她能做，你们别看她这么小，她能做八九个人的饭呢。我们请工程掰玉米的时候都是她做饭。”这样夸耀的话李清乐听了不止一次，刚开始听见的时候她会有些开心。但是，现在再听到，她却觉得很委屈，鼻子一酸，泪花模糊了眼睛。
“哎，伯娘，你别忙了，我们这么多人呢。怎么能让一个孩子给我们做饭，我们来做，我们都会做饭。”在满屋的嘈杂声中，一个陌生的叔叔也开口制止了奶奶。最终在大家的围攻下，奶奶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的时间，妈妈走到哪，李清乐就跟到哪。她乖乖地听着妈妈讲外面的事情，看着妈妈麻利地收拾着家里。
下午吃完了饭，那些叔叔阿姨就回去了，家里的喧闹减少了一些，妈妈却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妹儿，把你的脏衣服都抱出来，妈妈今天给你们把脏衣服全洗了，我们干干净净过年。”
李清乐回到里屋很快就拿了两件衣服，一条裤子出来。
“你的脏衣服就这些吗？”看到她手里的那几件脏衣服，妈妈瞪大了眼，一脸的不可置信。
“嗯，就这几件，没了。”
“你的衣服都在哪儿呢？我看看。”
李清乐放下手里的衣服，带着妈妈来到里屋，指着衣柜里的两个袋子，说：“我的衣服都在这儿，这些都是干净的，有一些我还没有穿过。”
妈妈把她所有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细细地端详，还时不时拿到鼻子边闻了闻。
“你这些衣服都是谁给你买的？怎么全是旧的，你没有新衣服吗？”妈妈的语气中好像带有一些怒气。
“这些都是奶妈拿给我的，她说这些是姐姐穿过的衣服，小了，但是又没有破，扔了可惜，就拿来给我了。”李清乐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还那么温柔的妈妈会一下子生气了。继续说到：“我有新衣服的，之前奶奶给我买过几件，我都穿破了。”
“都是奶奶给你买的吗，买了几次？”
“都是奶奶买的，去年和今年都买了两三次。”
妈妈没有在说话，只是脸色变得格外难看。李清乐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脸红红地看着妈妈。妈妈在那一堆衣服中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选出了一件衣服和一条裤子。
“不洗了。这些衣服全扔掉，明天妈妈带你进城去买衣服！”妈妈把挑选好的衣服裤子拿给她，然后一股脑地把其他的衣服全部塞到袋子里，拎起就往外屋走。
“这是怎么了？”
正坐在院子里的奶奶看见妈妈黑着脸走出来，不解地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李清乐。妈妈没有说话，只是把手里的衣服啪地一下子扔到了垃圾堆里。
“哎呀，这些都是她奶妈拿给她的，你怎么扔了，多可惜啊！”看见散落在垃圾堆的衣服，奶奶叫了起来，站起来指着站在门外的李清乐急切地说道：“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捡起来，那些衣服都是你奶妈拿来给你的，都还能穿。”
“不许捡！明天我们去买新的!”妈妈铁青着脸，看了奶奶一眼就要往里屋走。
“哎呀，你钱多了不是？她又不是没有衣服穿，那么多衣服呢，还买什么新衣服，那不花钱啊？你就是这样乱花钱！”妈妈的话激怒了奶奶，她愤愤地指着妈妈的背影吼着。
“我出去打工赚钱就是要给我孩子花的，我又不是赚不了钱，我的孩子还用不着穿别人穿过的衣服。谁爱穿就谁拿去穿！再拿别人穿过的衣服给我妹儿穿，我一把火烧了！”
奶奶被镇住了，不敢再吭声。
晚上，李清乐躺在里屋的床上，听见外屋的爸妈小声地说了好久的话。他们说的什么，她听不太清。隔天早上，李清乐就看到妈妈红肿的眼睛。
新年前的最后一次赶集人山人海，妈妈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和三姑商量着要买的东西。表妹和李清乐兴高采烈地跟在她们两个大人的后面，不用担心人群的拥挤。她们逛了很久，从街头挤到街尾，从这条街窜到那条街，从这家店出来，又跟随着人群拥到那家店。一路上李清乐手里的零食就没有断过，妈妈只要看见她往哪个小吃摊看，就毫不犹豫地拉着她去买。
“乐乐，你要少吃点啊，你已经很胖了，再吃下去就更胖了。你看你表妹就吃得很少，所以她就很瘦，穿衣服也好看。”
姑姑刺耳的调侃声不合时宜地传入她的耳朵，这让李清乐很不高兴。
“没事，妹儿，吃吧吃吧，又不是天天吃。衣服那么多，总会有适合你的。”
还好这次有妈妈在，给她解了围。
等到她们把吃得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妈妈和三姑就张罗着要给她和表妹买衣服了。走进服装店，李清乐既开心又难受。如三姑所说，因为她胖，又长得不好看，总是买不到好看的衣服。漂亮的衣服她穿着不合适，穿着合适的衣服又不够漂亮。而苗条又漂亮的表妹买衣服就很快了。就这样，因为她，她们进进出出了很多服装店。
“哎，算了吧。嫂子，我看是买不到乐乐的衣服了。要不，就随便买一件合适她的衣服吧。漂亮的衣服给她穿也是浪费。”
当她们再一次空手走出服装店的时候，三姑终于忍无可忍地对妈妈抱怨了起来。
妈妈有些疲惫的脸严肃了起来。“三妹，要不你先带思思回家吧。我和乐乐再逛一会儿。我已经两年没有给她买过衣服了，怎么能随便买呢。乐乐虽然胖，但是穿漂亮衣服也不是什么浪费的事。”说完就拉着李清乐向另一家服装店走去。对于三姑的嘲讽，李清乐有些难过，但是并没有觉得有多大的愤怒。三姑嫌弃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已经习惯了。
“乐乐，三姑有没有带你买过衣服？”
“没有。”
“妈妈，三姑为什么要带我买衣服？”
姑姑为什么要带她买衣服，三姑又不是她的妈妈。她的衣服要么是奶奶给她买，要么是奶妈拿给她的。
“我是想着你这么小，不会买衣服，奶奶年纪又大，买的衣服都是又便宜又老式的。我就寄钱给奶奶，请三姑找奶奶拿钱带你去买，我以为……”
妈妈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擦干了眼角的泪，恨恨地说：“走，我们去买衣服！”
妈妈拉着她的手更紧了一些。
等到天已经黑透了，她们才回到家，吃罢晚饭，李清乐就沉沉睡去。她很累，可是很开心，因为妈妈给她和二哥买了好多新衣服。
她记得，三姑走了之后，妈妈脚踏一双新买的平底鞋，手拎着从家穿来的高跟鞋和她把三条街的服装店全都看了个遍，妈妈一遍一遍地问她喜不喜欢，一次一次地让她试穿。她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的漂亮衣服，更不知道原来有很多衣服穿在她身上也很好看。
一天的时间，她知道了她喜欢的衣服颜色不是只有黑灰色，她能穿的裤子也不是只有麻袋样式的，她还能穿小裙子。
对了，她还壮起胆子问妈妈要了一双她在街边看上的毛茸茸的漂亮拖鞋。后来妈妈才告诉她，其实她不喜欢那双鞋，可是最终还是给她买了，因为妈妈说那是李清乐第一次问她要东西。
李清乐无比期待这一年的三十夜，因为她终于又有新衣服穿了，又可以收压岁钱啦。
“哎哟，这是乐乐吗？变得这么漂亮了。”
“嘿，没想到我们乐乐打扮起来也是一个漂亮小孩哈。”
“今天的乐乐不是小老太了呀，小孩子还是要有爸妈在身边。”
“你看看，这孩子还是那天我们刚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吗？换了个人一样哈哈哈……”
……
年三十的晚上，亲戚们都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乎每个人看见李清乐都是一脸的惊讶，继而是此起彼伏的夸赞。就连三姑也难掩惊异之色。从未被夸赞过漂亮的李清乐心里开了花，害羞地躲在妈妈身后。
“三、二、一……”
春晚舞台零点倒计时结束的一刹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淹没了整个村子，李清乐家也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已经缺席多年的团圆饭正式开始，李清乐兴奋地坐在爸爸妈妈中间，爸爸妈妈在和亲戚们谈笑之余，也没忘了给她的碗里夹来各种各样好吃的。新年的气氛在大人们推杯换盏间和小孩们嬉戏玩闹中到达高潮，团圆饭即将接近尾声的时候，李清乐注意到妈妈已经喝了很多酒了，脸红红的，眼里满是醉意。
“哎，嫂子，你们过完年就要回去了吧？打算哪天走啊？”
一个端着酒碗的叔叔突然提到了年后返工的事，饭桌上喧闹的声音小了一些。
“打算初六走，你们呢？我们一起回去啊？”还没有等妈妈说话，爸爸就说完了。
“哎，初六我们走不了，我们今年打算把大儿子也带去，他爷爷奶奶舍不得，还得等几天。”
“我们也一样，今年也打算把小儿子也一起带回去。”
爸爸的话让李清乐吃了一惊，没有人和她说过爸妈这次回来要把二哥带走。要是爸妈把二哥带走了，那家里就只有她和奶奶了。她看了看爸妈，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二哥，他也一脸的震惊。李清乐顿时觉得很失落，但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下头一个劲儿地扒饭。
爸爸又给她夹来一块鱼，轻轻地放在她的碗里，妈妈伸手抚摸着她的头，轻轻地说道：“她二哥也不是读书的料，老是在家里混日子也不是个事儿。我和他爸把他带在身边还能少惹点祸，也能教他学一门手艺，让他以后能自己养活自己。我们妹儿还能读一点书，也比较懂事，就只能委屈她在家了。”
李清乐第一次这么恨自己会读一点书，更恨自己懂事，她多想和爸妈一起出去啊，她不想和奶奶待在家。李清乐的头越来越低，眼泪一颗一颗地滴落到碗里。
“只是我们把她二哥带走了，家里就她和她奶奶了。我婆婆年纪大了，这孩子性格又内向，还希望大家有时间能来帮我看看她。”妈妈满是醉意的声音有些哽咽，李清乐努力地控制着自己耸动的肩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我知道我家妹儿不懂事，嘴笨，性格也不讨喜。但是这不是她的错，都是因为我和他爸没有时间教她，没有把她教好。如果以后这孩子做了什么事让你们不高兴了，你们就骂我和他爸，别说这孩子。这孩子从小就离开我们，好不容易回家来了，我和她爸又要把她丢在家里出去了……”
妈妈已经泣不成声，爸爸只是沉默地抽烟喝酒。屋里的气氛陡然冷却了下来，一屋子的人表情各异，有人沉默不语，有人轻轻叹息，有人脸色难看。
年夜饭是怎么散场的，李清乐已经记不清了。
最后爸妈还是留下了她，带走了二哥。爸妈和那些人一样，如候鸟一般，来了，又走了。
短暂的欢乐之后，家里又陷入了一片沉寂，和爸妈第一次外出的那天一样。不同的是，这次，李清乐没有再追车，也没有再撕心裂肺地哭喊，毕竟她已经长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