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年间，北盛国国力日隆。武德大帝广开言路、励精图治，至宣德二十年，国势臻于鼎盛——万国来朝，四海臣服，天下皆仰北盛威仪。
老夫子抚着花白长须，颤巍巍的声音里裹着对往昔的追慕，将这段刻在北盛人骨血里的辉煌缓缓道来。苏楠楠却支着下巴，眼皮重得像坠了铅，打了个绵长的哈欠：“后来武德帝骤逝，奸臣趁新帝年幼，弄权误国，构陷忠良，不过十五年，便让北盛陷进战火炼狱。“她顿了顿，又打个哈欠，“幸得齐国公次子天纵英才，南平姜兀、北伐伖狄，硬生生把风雨飘摇的北盛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好！好！“老夫子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捋着胡须连连点头，“楠儿对史事烂熟于心，为师甚慰。“
苏楠楠扶额叹气：“夫子，这段您都讲八遍了，真刻进我骨头里了。“
“楠儿莫要自满。“温润的女声自门外飘来，伴着轻缓的脚步声，一名二十六七的妇人款步而入。她墨发绾成飞仙髻，一支羊脂玉簪斜插发间，天青色锦衣上，金丝绣就的牡丹从裙摆向上晕染，恍如泼墨画卷，随步履流转间，金辉灿灿，衬得她身姿愈发娴雅。
“母亲。“苏楠楠见了，立时收敛了散漫，起身敛衽行礼，方才的不耐散了大半。
宋氏先向老夫子侧身致意，待夫子颔首离去，偌大的书房便只剩母女二人。她走近女儿，指尖轻轻抚过少女的发顶，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着化不开的温柔：“自进京，我与你父亲把你拘在府中月余，想来你这野性子早闷坏了。昨日你父亲特意嘱咐，今日带你去锦玉阁挑些缎子珠钗，免得回江南后，你又念叨我们不解风情。“说罢，她嗔怪地屈指轻点苏楠楠的额头。
“母亲最疼我了！“苏楠楠挽住宋氏的胳膊撒娇，声音甜得发腻。
宋氏用绢帕拭去女儿脸颊的墨渍，笑着抽回手臂：“快去收拾，别耽搁了时辰。“随即唤来贴身丫鬟素衣，领苏楠楠回芷楠院梳妆。
半个时辰后，苏楠楠重又出现。百花分肖髻上，金镶珠步摇与梅英采胜簪交相辉映，月白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勾勒出少女初成的玲珑身段，腰间梅花环佩紧束，衬得腰肢纤纤似弱柳。外披的翠纹织锦羽缎斗篷随风轻扬，脚下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轻点地面，步步生姿。再看那容貌，肤若凝脂，眉如远黛，眼含秋水，唇似丹朱，端的是位娇俏明媚的江南佳人。
“吾家有女初长成。“宋氏在厅堂等候已久，见女儿这般模样，眼中笑意更浓。
母女相携出府，登上门外那辆装饰华美的马车。苏楠楠掀起车帘一角，望着街景出神——上回这般看京城风光，还是初到之时。那时她满心惦记着船上未炼成的百转丹，缺的那味地心草生于险沼，极难寻得。抵京次日，她换上素衣的粗布衫偷溜出府，刚翻过高墙，就撞上了访友归来的大哥。
在江南时，她常偷跑去医馆，仗着父母宠爱，挨顿骂、跪两个时辰祠堂便过去了。可自那回后，父亲竟让门房把府里的狗洞全堵了，她试了几次，都没能再溜出去。
“母亲，“苏楠楠望着身旁的宋氏，小声试探，“既已出府，可否让我去药房转转？“
宋氏莞尔：“过了一个月，还惦记着地心草？“
“母亲～“苏楠楠撅着嘴晃她的 arm。
“罢了，“宋氏无奈应允，“但不许再私自跑出去。“
说话间，马车已至锦玉阁。宋氏在喜嬷嬷搀扶下先下车，素衣随后扶下苏楠楠。苏家是北盛首屈一指的富商，早派人打过招呼，此时已有伙计候在门口，见二人衣饰华贵，忙上前作揖：“掌柜命小的恭候苏夫人、苏小姐，您定的布匹已到，这边请。“
锦玉阁是京中名店，裁缝绣娘手艺绝佳，深得贵妇小姐青睐。苏家与阁中主人有生意往来，掌柜自然不敢怠慢。伙计引着二人入内，满室绸缎流光溢彩，首饰琳琅满目。宋氏先前定的云锦已取出，月白锦缎在光下泛着水纹般的光泽，触手薄如蝉翼，她满意点头：“楠儿，这料子给你做身广袖流仙裙，去让裁缝量尺寸。“
苏楠楠在丫鬟簇拥下量了身段，又挑了几支簪子，才与宋氏缓步出阁。
刚行至四方街，忽闻前方人声鼎沸：“镇国将军班师回朝啦！“
“将军回来了！“
“老齐国公好福气，养出这等栋梁！“
“听说少将军这次也立了大功......“
人群如潮水般退向两侧，让出中间大道。苏楠楠一行人被堵在道旁，她早闻镇国将军威名，此刻不由得心头一热，踮脚想往前看。
宋氏见状，忙示意侍卫与婆子护在四周，紧紧攥住女儿的手，蹙眉道：“人太多，先回府吧，药堂的事改日让下人去办。“
苏楠楠虽心有不甘，也知此刻不安全，只得点头。
“将军来了！“人群中一声喊，场面瞬间沸腾。宋氏拉着苏楠楠，在婆子护拥下往空旷处退。仓促间，苏楠楠回头一瞥——领头的镇国将军已走过，只剩个坚毅的背影。紧随其后的银甲青年却似有感应，垂眸朝她这边扫来。那双曜石般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苏楠楠心头一慌，猛地转回头，指尖竟微微发颤。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轻响。苏楠楠攥着衣角的手指还泛着麻，方才那惊鸿一瞥总在眼前晃——银甲上的寒光，青年紧抿的下颌线，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刀锋，偏又带着某种灼人的力量。
“怎么了？脸这么红。”宋氏执起帕子，轻轻按在女儿额角，“莫不是被人群挤着热着了？”
苏楠楠慌忙摇头，把脸转向车窗外。街景正缓缓后退，方才沸腾的人声已淡了许多，只剩零星的欢呼顺着车帘缝隙飘进来。她忽然想起江南听过的传闻，说镇国将军麾下有位少将军，是齐国公的嫡孙，年纪轻轻便在战场上崭露头角，性子却冷得像北境的寒冰，杀敌时从无半分犹豫。
“母亲，”她忍不住开口，声音还有些发紧，“方才那银甲将军，便是传闻里的少将军么？”
宋氏愣了愣，随即笑了：“该是他。齐国公府的小郎君，自幼在军营里长大，听说十二岁就跟着镇国将军上了战场。”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叩着膝头的锦盒，“京中贵女提起他，又怕又敬呢。”
苏楠楠没再接话，心里却像被投了颗石子。她见过江南的温润公子，也认得医馆里挥汗如雨的药农，却从未想过，人能有那样迫人的气场——明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明明只是一个眼神，竟让她心跳乱了半拍。
马车行至街角，宋氏忽然掀帘道：“前面便是回春堂，要不先去寻药？”
苏楠楠眼睛一亮，刚要应声，却见回春堂门口围着几个穿兵甲的人，正把一个药箱往马背上捆。药铺掌柜站在台阶上，对着兵丁连连作揖：“军爷放心，这地心草是上月刚收的，保管新鲜，定能救少将军的急。”
“地心草？”苏楠楠失声轻呼。
宋氏也听见了，眉头微蹙：“看来是军营里急用药材。”她转头看向女儿，“既是少将军要用，咱们便别去争了，改日再寻吧。”
苏楠楠望着那包被兵丁小心放进锦囊的药材，心里忽然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原来他也在找地心草？是他受伤了，还是麾下士兵需要？她攥着袖中的药杵——那是她偷偷带在身上，想着寻到药材便找个地方捣药的。此刻药杵的木柄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潮，倒让她冷静了几分。
“走吧母亲，”她轻轻放下车帘，“回府吧。”
马车重新启动，苏楠楠靠在软垫上，望着车壁上绣的缠枝莲发呆。方才那银甲青年的眼神又浮了上来，这一次，她竟从那片冰冷里，读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素衣，”她忽然唤道，“你说，战场上的刀伤，用百转丹会不会好得快些？”
素衣正捧着茶盏，闻言愣了愣：“小姐又捣鼓您那些药丸呢？老爷知道了又要念叨您不务正业。”
苏楠楠没理会丫鬟的抱怨，指尖在膝头轻轻画着圈。她忽然很想知道，那位少将军的铠甲之下，是否也藏着未愈的伤疤。而那味她寻了许久的地心草，最终会落在谁的药炉里。
车窗外的日光渐渐斜了，将马车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楠楠不知道，这场仓促的相遇，会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往后的日子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而此刻她藏在袖中的药杵，终将有一天，与那身银甲，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