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多时,落尘子便跟随齐昆仑行至齐家门前。
一直在门口等候的仆从,赶紧开门迎接少爷:“小少爷,您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怕是我俩要挨顿打的。”
齐昆仑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此事之前确实有过。
只能打个哈哈:“放心,我回头跟娘亲说一句便好,无需担惊受怕。”
哪想到仆从又急切道:“少爷,您可真要记住啊,上次就是您忘记跟夫人说,让小的吃了十记闷棍。”
看看身后的老翁头儿,齐昆仑不免更加羞愧。
这可是他第一次带客人回家,怎得就落下这般印象?别人该怎么看他?
好在老翁头儿浑然不觉,仿佛没将眼前事放在心上。
齐昆仑赶紧喝令仆从:“休要再提,这位老先生是我请来的贵人,去准备几样糕点,快些送到我房间。”
“他?少爷,您没戏弄小的吧,老乞丐攀进齐家大门,这说出去不得让人笑话。”
“与你无关,让你安排你就安排,哪来这么多话。”
说这话时,齐昆仑难得对下人有了怒意,生怕自家仆从的无礼之言,惹得老先生也迁怒到他身上。
但顶破天就是一场小闹剧,历经江湖世事的落尘子,权当小儿泄愤了。
踏过朱家大门,绕过庭院,一老一少来到后花园齐昆仑的小舍。
齐昆仑泡茶,落尘子立足窗前,默然盯着假山积雪。
齐昆仑几次相邀入座,落尘子却似未听闻,自顾自出神。
少年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后花园不知被他看过多少遍,莫非还有什么不曾关注的惊奇之处?
正欲上前陪赏,落尘子却陡然转身,随即晴朗一笑:“小小年纪便爱喝茶,何故?”
齐昆仑紧张道:“回老先生,茶能净心,品茶能得自在。”
这下轮到落尘子有些意外:“后生何出此言?”
“君子之交淡如水,茶人之交醇如茶”,说完齐昆仑又如大人般长叹一口气:“可惜小子一向独自品茶,无人可交。”
少年表面沉稳,却也有几分少年心性,尚不能忍受孤单。
不过,这已经让落尘子对他高看一眼。
十四岁,别的少年要么读死书,要么只顾着贪玩,难得有如齐昆仑这般幽谷泉石心。
“平常心最重要,有人与否,全看心境。”
李白尚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喝茶亦可“苦茶入喉,万象为宾客,杯水作江湖。”
齐昆仑立即拱手:“小子受教了。”
“可小子还有一言,坐井观天,非小子一生志向,老先生可有解?”
落尘子没有立即回应,反而岔开话题:“江湖于朝廷而言,是好是坏?”
出身在富贾之家的齐昆仑,一心只读圣贤书,朝廷、江湖于他而言全是窗外事,老先生的话将他难在当场。
但也硬着头皮作答:“好坏皆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有此见识,果真不错。”
“若要你来选,是要深入朝廷,还是游走于江湖?”
只见落尘子双目精光毕露,盯得齐昆仑直发毛,犹疑不定。
喝下一口茶,强行压惊后回应:“小子不知,从未想过,未来也说不准。”
落尘子倒也没有为难少年,只是问出最后一句:“可信缘法?”
这回齐昆仑毫不犹豫道:“信。”
对话至此了结,落尘子不再开口,齐昆仑不敢发言。
“走了。”
一如离开走马寺时那般,落尘子不曾多言。
轻飘飘的身形推门而出,随后在齐昆仑的讶异声里腾空而起,踩过假山,几个踮脚便消失不见。
总是沉醉在圣贤书里的齐昆仑,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茶已冷,齐昆仑却不觉有异,端杯一饮而尽后,顿时生出无限感慨:“学问多见纸上兵,江湖尽是云中客。”
就在三日之前,齐昆仑还觉得学者便可兼济天下,如今却转变念想:做个仗剑书生,貌似更风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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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剑书生,多么飘逸的人啊!
九岁少年郎,又何曾没有做过这样的白日梦想。
壶丘心里的江湖,既要有飞云走地的侠客,也要有论古谈今的学者,不然也忒无趣了些。
“至于朝廷,有也好,没有更好。”
好像最不体恤百姓,最不了解民间疾苦的人,便是朝廷。
因为侠客可以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为人又正气凛然,义薄云天;
学者虽然看起来没那么威风,却也能传道解惑,授人以渔,以保精神气骨。
若是两者能结合,那就真的威风了,进可行侠仗义,退可做书院先生,广播桃李。
小壶丘无时无刻不在憧憬,可惜他没有读书的天份,做先生大抵是没有希望的。
小小少年郎只能聊以自慰:“算了,做人不能太贪心,我一个小孩子想那么多作甚,学好剑就足矣。”
可一想到师尊已经走了四日,小徒弟心里就变得惆怅起来。
“也不知师尊去了哪里,到底何时能回来传授我无上神功,不然,我还没开始修行就废掉,说出去也太丢人了。
“日后走到江湖上,人人提及那个有师尊却被弃之不顾的弟子,我又有何颜面去与别人对骂?”
“唉,师尊啊师尊,徒儿好想念您啊!”
坐在桌前托腮的小壶丘,从未如这一刻般伤春悲秋,那满是郁结的表情,让糙汉子都忍俊不禁。
“我说,臭小子也忒怂瓜蛋了,咋跟个娘们儿似的呢,你师尊才走几天啊,就跟望夫石一样蹲在这儿。”
相处多日,壶丘对马尔汉的糙话早就习以为常,深知他就是言语粗鄙,本性属于良善之人。
以至于本就调皮的壶丘,如今也敢对“莽二汉”出言相怼:“呸,你才是娘们儿呢,本少爷可是顶天立地的大侠。”
“大侠!大侠你懂不懂?大有可为的大!侠肝义胆的侠!”
马尔汉也顿时来了脾气:“就你?小毛孩子爬树都得摔俩屁股蹲儿,你是个屁的大侠。”
“照洒家看,你是大吹牛皮的大!侠离你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孙猴子翻一个跟头能到,你翻上五百年也够呛。”
一个青年壮汉,一个少年郎君,如此轻而易举地的就拌起嘴,当真是快活。
但吵过几嘴之后,壶丘突然陷入沉默。
马尔汉还以为他心里憋着气,刚要准备安慰,就听壶丘扭头问他:“喂,你说江湖是什么啊?”
马尔汉不由得僵住身体,原因无他,只因他也不知。
而且他和壶丘一样,都是第一次面临“江湖为何物”的问题。
江湖是什么呢?是自己这一路的颠沛流离,还是年少时期的家破人亡。
生于潍县的马尔汉,家在平溪镇的偏远之地,名为马庄。
土地贫瘠,却远离官场,也无商贾经营,七八户人家自食其力,庄稼收成全靠天意。
所幸几无干旱,洪水亦不见,所以未有饥荒。
可厄运专挑苦难人,如此贫瘠的小村庄,居然也能遭马贼惦记。
十岁那年,一伙不知来历的马贼,气势汹汹地闯进马庄,挨家挨户地搜集粮食。
如若不给,当场打得头破血流。
有一老汉死死拽着粮袋,结果被马贼一刀砍死,其儿子为给父亲报仇,抄起铁锹就要拼命。
结果可想而知,不光是老汉,也不光是其儿子,更不光是他们一家人,整个村庄,尽数死绝。
马贼当道,无仁义可讲,只有残暴与杀戮。
如若不是父亲将马尔汉藏于水缸,他也难以幸免。
天可怜见的是,等马尔汉从水缸里出来之时,却又见十一个马贼全部血溅当场。
在此之前,只听得马贼的笑骂声戛然而止。
四顾茫然,有位斗笠刀客背向而驰,想来就是他的杰作。
霎时间能砍死十一个马贼,可见其武艺超群;对马贼下手如此果决狠厉,又见其侠客之心。
从那时起,马尔汉便一直记着斗笠刀客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