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雪日复一日地抽打着鹰愁堡黑色的石墙。演武场上,许佑宁的身影如同风雪中一株被反复摧折却又倔强挺立的幼竹。
卫峥的教导,严苛到近乎残酷。
站桩,从最初的半柱香都无法坚持,到能在风雪中纹丝不动地站上一个时辰。双腿麻木失去知觉,肩后的伤口在每一次肌肉绷紧时都如同被钝刀切割,冷汗浸透内衫又在寒风中冻结成冰。支撑她的,只有眼底那团燃烧不熄的、名为仇恨的冰冷火焰。
挥剑,是最简陋、最沉重的铁剑。卫峥的要求只有两个字:重复。最简单的劈、砍、刺、撩。一千次,两千次……手臂肿胀酸痛得抬不起来,虎口被粗糙的剑柄磨破,鲜血染红了缠手的布条,又在反复的挥动中凝固成暗红的痂。每一次挥剑,她都想象着剑锋撕裂的是太子萧玦的喉咙,是那场吞噬一切大火的根源。
罗威的兵法课,则如同在坚冰上凿刻。沙盘推演,山川地理,势力分布,人心诡谲……这些曾经离她无比遥远的东西,此刻被强行灌入她疲惫不堪的大脑。她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阵阵袭来的眩晕,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在粗糙的纸张上勾画着,记忆着肃王势力范围外的每一处关隘,每一个可能存在的盟友或敌人。复仇不是匹夫之勇,肃王说得对,她需要谋略,需要看清这盘巨大的棋局。
藏书阁成了她唯一喘息的地方。那里没有刺骨的寒风,没有沉重的铁剑,只有堆积如山的书卷散发出的陈旧墨香。她如饥似渴地扑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从前朝秘史到山川志异,从权谋韬略到毒物药理……她像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疯狂地汲取着一切能让她活下去、能让她变强的知识。只有在翻阅那些记载着南疆火山地貌、极北冰原风物、乃至古战场万人坑传说的典籍时,她眼中才会掠过一丝与复仇无关的、纯粹的专注。赤血灵芝、千年雪蟾、幽冥草……这三个名字,如同烙印刻在她心底,是她与体内那跗骨之蛆对抗的唯一希望。
肃王萧远山如同盘旋在堡垒上空的鹰隼,他的目光无处不在。他从不踏入演武场或藏书阁,但许佑宁知道,她每一次跌倒又爬起,每一次挥剑脱力,每一次在沙盘前蹙眉苦思,都在他的注视之下。他冷酷的“鹰愁堡不养废物”如同无形的鞭子,时刻抽打着她。她在他眼中,只是一把正在被锻造的刀,一把需要足够锋利才能斩向仇敌的凶器。她默然承受,将这冰冷的利用也化作磨砺自身的磨刀石。
身体的疲惫和伤痛达到了极限。余毒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在她每一次透支体力后,便悄然探出头来,啃噬她的经脉,带来深入骨髓的阴寒和阵阵心悸。夜里,她常常在冰冷的剧痛中惊醒,冷汗浸透衣衫,只能蜷缩在厚重的皮毛下,死死咬住被角,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呻吟。她不能倒下,佑安还需要她,血仇还未报!
支撑她的,除了那刻骨的恨意,便是石室窗棂后,那双总是盛满担忧和依恋的大眼睛。许佑安成了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结束一天的残酷训练,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石室,看到弟弟扑过来的小小身影,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和全然的依赖,许佑宁眼中那冰封的恨意才会短暂地融化,流露出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她会用尚能动弹的右手,轻轻抚摸弟弟柔软的头发,低声给他讲一些书上看来的、不那么血腥的奇闻异事,或者只是静静地抱着他,汲取着那微弱的暖意。
薛衍成了这冰冷堡垒里一个沉默而矛盾的存在。肃王的命令如山,他无法再像最初那样时刻守在她身边。但他总会“恰好”在她训练结束时出现,递上一碗温热的、加了珍贵药材的参汤;在她深夜因伤痛辗转反侧时,石室的门外,总有一个颀长的身影在寒风中默默伫立良久,直到石室内的呼吸声变得平稳,才悄然离去;他会在她去藏书阁时,“无意”地将一些标注了重点的、关于药引线索的典籍放在她常坐的位置。
他不再试图靠近,不再试图触碰。只是在她视线偶尔扫过时,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楚、担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许佑宁能感受到那目光的分量,那里面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沉重的、让她心绪烦乱的情意。她选择视而不见。情爱是奢侈的毒药,会软化她的刀刃,会让她在复仇的路上分心。她承受不起,也不愿承受。
直到那个黄昏。
持续了数日的暴风雪终于停歇。夕阳的金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为鹰愁堡冰冷的黑色岩石镀上了一层极其短暂而脆弱的暖金色。
许佑宁结束了在藏书阁的研读,身心俱疲。体内余毒带来的阴寒感在黄昏时分尤为强烈,让她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带着滞涩。她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披风,沿着堡垒内部狭窄的回廊,慢慢走回自己的石室。
就在经过一处偏僻的、背风的回廊转角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琴音,如同清冽的溪流,猝不及防地钻入了她的耳中。
叮咚……铮琮……
那琴音……?!
许佑宁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是它!
就是那个在她沉沦于剧毒和黑暗的深渊时,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月光般,始终缠绕着她、指引着她维系一丝清明的琴音!
不是肃杀,不是哀伤,而是……一种极其干净、空灵,带着抚慰人心的宁静力量。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蕴含着某种奇特的韵律,与她体内因余毒而紊乱的气息隐隐呼应,竟让她那如附冰窖般的阴寒感和滞涩的呼吸,都得到了一丝微弱的缓解!
是谁?!
这琴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牵引力,让她忘记了疲惫和寒冷,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循着那琴音传来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声音来自堡垒高处一个废弃的角楼。角楼的门虚掩着。
许佑宁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
残阳的金辉透过狭窄的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割出温暖的光斑。
光斑中央,一个身着素白锦袍的身影席地而坐。墨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他侧脸的轮廓在光影中显得柔和而专注。
他的膝上,放着一张通体漆黑、造型古朴的七弦琴。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极其轻柔地拂过琴弦,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
是薛衍!
许佑宁僵立在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那个手握重兵、杀伐决断的肃王世子,那个在战场上如同修罗的薛衍,此刻竟在这废弃的角楼里,抚弄着一张如此……雅致甚至带着几分女性柔美的古琴?还弹奏出如此空灵宁静的曲子?
似乎是察觉到门口的动静,琴音戛然而止。
薛衍缓缓抬起头。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中尚未褪去的专注和温柔,也照亮了他看到许佑宁时,那一闪而逝的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角楼内弥漫的、陈旧木头与尘埃的气息。
许佑宁的目光紧紧锁住薛衍膝上的那张琴,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这琴……这琴音……是你?”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在黑暗中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薛衍眼中的慌乱迅速被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楚的复杂情绪取代。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琴身,才低声道:“是。”
“为什么?”许佑宁追问,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你何时会弹琴?又为何……会在那时……”她指的是她昏迷时听到的琴音。
薛衍避开了她探究的目光,视线落在琴弦上,声音低沉而遥远:“这琴……名‘漱玉’。”他顿了顿,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是我母妃……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她……生前极擅此道。这曲子,名《清心引》,是她所创,据说……有安魂定魄、抚慰心神之效。”
母妃?肃王妃?许佑宁微微一怔。她从未听说过肃王妃擅琴。
“我……”薛衍的声音更加艰涩,带着一种剖开伤疤般的痛楚,“我其实……弹得很差。母妃去得早,我并未真正学会她的琴艺。只是……只是模仿着她留下的曲谱,胡乱拨弄罢了。”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看向许佑宁,那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那日……你毒发昏迷,气息微弱,莫七也束手无策。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守着你,看着你受苦……看着你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手指紧紧攥住了琴弦,指节泛白:“我……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绝望之下……我想起了母妃留下的这把琴,想起了这首《清心引》……我像个疯子一样抱着琴坐在你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弹……弹得手指流血,弹得自己都麻木了……我只想着……万一……万一这曲子真如传说中那般,能安抚神魂……万一……万一它能留住你……”
薛衍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许佑宁的心上!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苦和绝望,看着他抚琴的手指上,那些尚未完全愈合的、因强行弹奏而留下的细碎伤痕……原来……黑暗中那缕指引她的光,那缕支撑她对抗无边痛楚的琴音……竟然是他?!
不是幻听,不是梦境!是这个她一直视为冰冷权贵、视为肃王之子、视为需要防备的薛衍,用他笨拙的、甚至带血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弹奏着他母亲留下的曲子,只为给她一线渺茫的生机!
巨大的冲击让许佑宁僵立当场,心中翻江倒海!冰冷的心防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暖流汹涌地冲击着她被仇恨和冰冷构筑的壁垒。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
“哼!”
一声冰冷至极、带着雷霆震怒的冷哼,如同炸雷般在寂静的角楼门口响起!
肃王萧远山高大如山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门口!他负手而立,玄色蟒袍在残阳的余晖下如同凝固的阴影。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和一种被深深触怒的冰冷杀意,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刺在薛衍身上!
“逆子!”
“谁准你动你母妃的遗物?!”
“谁准你在此弹奏这等靡靡之音?!”
“本王让你静养,你就是如此静养的?!”
“看来,是本王的命令,对你来说,形同虚设了?!”
肃王的怒斥一声高过一声,每一个字都带着金戈铁马般的煞气,震得角楼内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大步踏入,周身散发的恐怖威压让整个空间的温度骤降!
薛衍脸色瞬间惨白!他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地将那张“漱玉”琴护在身后,迎向父亲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目光,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辩解的声音。
许佑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肃王那骇人的怒火惊得后退一步。她看着挡在琴前的薛衍,看着他面对父亲雷霆之怒时那单薄却倔强的背影,心中那刚刚掀起的惊涛骇浪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冻结。肃王的怒火,不仅仅是因为薛衍违抗命令,更是因为那张琴——那把属于他逝去王妃的琴,那把薛衍用来为她弹奏的琴!这把琴,触动了他心底最不可触碰的禁地!
肃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钳,从薛衍身上移开,落在了他身后那张漆黑的“漱玉”琴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极其深沉的痛楚,随即被更加汹涌的怒火覆盖!他猛地抬手,指向薛衍,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
“来人!”
“把这个逆子给我拿下!”
“连同这张琴——”
“给本王……一并毁了!”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薛衍和许佑宁的心脏!
毁了?!毁了这张寄托着他唯一念想的母妃遗物?!毁了这缕曾在绝望中给予她一丝指引的光?!
薛衍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他死死护着身后的琴,嘶声喊道:“父王!不要!这是母妃……”
“住口!”肃王厉声打断,眼神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本王的话,就是军令!拿下!”
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应声上前,就要动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个清冷、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在肃王身后响起。
许佑宁向前一步,挡在了薛衍和亲兵之间。她脸色苍白如纸,身体还在因虚弱和寒冷而微微颤抖,肩后的伤口在刚才的激动下更是剧痛难当。但她挺直了脊背,迎向肃王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目光。
“王爷,”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琴音……确实能安抚心神。”
肃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她,带着审视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许佑宁无视那骇人的威压,继续平静地说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陈述事实的冰冷:
“我昏迷之时,意识沉沦于无边剧痛与黑暗。是这缕琴音,如同引路微光,助我维系一丝清明,不至彻底沉沦。”
“方才琴音入耳,体内因余毒而紊乱的气息,亦有一丝微弱的平复。”
“此琴此音,于压制我体内余毒,或有益处。”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肃王深不可测的眼眸,补充道:
“此乃事实。非为世子开脱。”
“王爷欲毁琴,乃王爷家事,我无权置喙。”
“然,若此琴真于祛毒有益,毁之,岂非自断一臂,徒增我痊愈之难?”
“望王爷……三思。”
她没有求情,没有辩解,只是冷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琴音对她的毒伤可能有用。她将肃王最关心的“刀”的淬炼进程,与这张琴的存在价值,直接挂钩。她把自己变成了这张琴存在的“理由”。
角楼内死一般的寂静。
肃王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利刃,死死钉在许佑宁的脸上。他看着她苍白而倔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沉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这个女孩……竟敢在他盛怒之下站出来,用这种近乎交易的方式,保下这张琴?!
薛衍护着琴,震惊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巨浪!她……在为他……或者说,为这张琴说话?
肃王沉默了。那骇人的怒火似乎被强行压抑下去,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审视。他锐利的目光在许佑宁苍白的脸上、在薛衍绝望护琴的姿态上、在那张通体漆黑的“漱玉”琴上来回扫视。
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肃王那紧抿的、如同刀削斧劈般的唇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猛地一甩袖袍,带起一股冰冷的劲风!
“哼!”
“明日此时,演武场!”
“你的剑,若还像今日这般绵软无力……”
“连同这张扰人心神的破琴……”
“本王一并处置了!”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的通牒,在角楼内回荡。肃王不再停留,转身,玄色蟒袍带起一片沉重的阴影,大步离去,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那两名亲兵面面相觑,最终也默默退下。
角楼内,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薛衍、护琴的许佑宁,以及那张沐浴在残阳最后一抹余晖中的“漱玉”琴。
薛衍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巨大的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让他几乎虚脱。他看向许佑宁,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
许佑宁没有回应。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张漆黑的古琴上。残阳的金辉在琴身上流淌,那七根琴弦闪烁着微弱而柔和的光泽。她仿佛又听到了黑暗中那缕指引她的琴音,感受到了那缕琴音带来的微弱暖意和安宁。
她伸出手,指尖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触碰,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琴弦。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澈的琴音,如同水滴落入深潭,在寂静的角楼内漾开。
许佑宁的手指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她抬起眼,看向薛衍,那双冰封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他的身影,带着一丝探究,一丝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撕开裂缝后流露出的脆弱。
“这曲子……”她低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微颤。
“《清心引》……你能……”
“再弹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