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套火红色的、绣着金凤的宫装。
是三年前,她母亲在断头台上,穿的最后一身衣服。
苏晚的目光,像被钉子钉在了那抹刺眼的红色上,再也无法移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她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法场之上,母亲穿着这身红衣,身姿挺拔如松,面带微笑地对她说:“阿晚,活下去。”
然后,屠刀落下,鲜血溅出,染红了那片纯白的雪,也染红了她整个世界。
“姑娘?”
为首的容嬷嬷,见苏晚久久没有反应,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声。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她在这王府里伺候了半辈子,最是懂得察言观色。眼前这个少女,虽然衣衫破烂,形容狼狈,但那双眼睛,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得可怕。而王爷对她的态度,更是前所未有的古怪。
既像是对待一件珍宝,又像是对待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苏晚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容嬷嬷。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也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有劳嬷嬷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近乎贪恋地,拂过那件红衣上用金线绣成的凤凰尾羽。
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容嬷嬷心中愈发困惑,但还是恭敬地退到一旁:“热水已经备好,奴婢们就在门外伺候。姑娘若有任何吩咐,随时传唤。”
“不必了。”苏晚淡淡地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不喜欢沐浴时,有人在旁边。”
“这……”容嬷嬷有些为难。王爷的命令,是要她们“好生伺候”。
苏晚没有再看她,只是轻声补充了一句:“这是王爷的意思,还是嬷嬷你的意思?”
一句话,让容嬷嬷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她连忙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言:“是……是奴婢多嘴了。奴婢们这就告退。”
说罢,便带着一众丫鬟,躬身退了出去。
房门被关上,房间里,再次只剩下苏晚一人。
她看着那件红衣,许久,许久。
然后,她慢慢地,一件一件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污和泥泞浸透的、破烂不堪的宫女服。
她走进屏风后,巨大的浴桶里,热气氤氲。温热的水,漫过她满是伤痕的身体,带来一阵阵刺痛。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地,将自己清洗干净。
一个时辰后。
当她穿着那身火红的宫装,从屏风后走出来时,整个房间,仿佛都被那抹红色,点燃了。
铜镜里,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少女身形纤细,肤色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病态的苍白,却愈发衬得那一身红衣,如血般妖异。她没有梳妆,一头乌黑的长发,如海藻般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更添了几分破碎的、凄艳的美。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她知道,在遥远的、另一个地方,有一个人,正通过那道无形的连接,清晰地“看”到了她此刻的模样。
摄政王府,书房。
顾长渊正处理着一份来自北境的紧急军报。
忽然,一股毫无征兆的、巨大的悲恸,像潮水一般,将他的心脏瞬间淹没!
那不是他的情绪。
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尽思念、滔天恨意、以及深入骨髓的绝望的、极致的悲伤。
他手中的狼毫笔“啪”的一声,被他生生捏断。墨汁溅出,在他面前的奏章上,留下一个突兀的、丑陋的墨点。
“王爷?”守在一旁的管家,被他突然的失态吓了一跳。
顾长渊没有理会他。他闭上眼,那股不属于他的悲伤,却愈发清晰。他甚至能“看”到一些模糊的、破碎的画面——
一个温柔的妇人,穿着一身红衣,笑着对一个小女孩说:“阿晚,活下去。”
然后,是冲天的火光,是冰冷的刀锋,是漫天的血色……
“砰!”
顾长渊猛地睁开眼,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该死的!
他要的是折磨她,是看她痛苦,看她屈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她那廉价的、无用的情绪所感染!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个偷窥者,在窥探她那点可怜的、不值一提的过往。
更让他烦躁的是,这股悲伤,竟让他那颗早已坚如磐石的心,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动摇。
“备膳。”他冷冷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去囚鸾院。”
他要去看看。
他要亲眼看看,这只被他关进笼子里的金丝雀,究竟在耍什么花样。
囚鸾院的晚膳,丰盛得令人咋舌。
山珍海味,玉盘珍馐,摆了满满一桌。
苏晚面无表情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当顾长渊踏入房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少女穿着一身刺眼的红衣,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精美的人偶。她的面前,是足以让寻常人家吃上一年的山珍海味,但她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顾长渊在她对面坐下,拿起筷子,随意地夹了一口菜。
然而,菜一入口,他便皱起了眉头。
他尝不出任何味道。
通过那道该死的连接,他尝到的,只有一种味道——
苦。
深入骨髓的、混杂着血腥味的苦涩。
他放下筷子,看向苏晚,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悦:“怎么不吃?”
苏晚这才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他。
“王爷,”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您赐的这身衣服,我很喜欢。”
顾长渊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当然知道,这身衣服,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本以为,她会哭,会闹,会用更激烈的方式来反抗。
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平静地……接受。
这种平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反而更添烦躁。
“既然喜欢,”他冷笑一声,“那就多吃点。本王可不想,养一只瘦骨嶙峋的病雀。”
苏晚没有再说话。
她拿起筷子,默默地,开始吃饭。
她的动作,很慢,很优雅,仿佛她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完成某种神圣的、庄严的仪式。
她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汤,都通过那道无形的连接,传递到了顾长渊的味蕾上。
没有味道。
依旧是那种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苦涩。
顾长渊终于明白,她不是在吃饭。
她是在……吃毒。
用她自己的悲伤和恨意,酿成的、世间最苦的毒。
而他,是唯一的品尝者。
“够了!”
顾长渊猛地站起身,一把扫掉了桌上所有的碗碟!
“哗啦——”
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汤汁和菜肴,溅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苏晚却连眼都没眨一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暴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她的第一场反击,无声无息,却又……如此有效。
就在顾长渊即将发作的瞬间,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娇俏而傲慢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皇叔,我听说,您从宫里带回来一只会下金蛋的雀儿,怎么也不叫侄女儿来开开眼界?”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华贵宫装、头戴金步摇的明艳女子,已经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径直走了进来。
正是昭阳长公主。
她一眼,便看到了桌边那个穿着一身红衣、气质清冷的苏晚。当她看清苏晚那张脸时,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嫉妒与杀意。
她又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和顾长渊那难看的脸色,随即娇笑一声,走到顾长渊身边,亲昵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皇叔,这是怎么了?可是这新来的小东西,不懂规矩,惹您生气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挑剔的、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苏晚,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瞧这身段,倒是不错。只是这脸蛋,看着寡淡了些,不像是个能伺候好人的。”
她的话,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刻意的羞辱。
苏晚没有理会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顾长渊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皱着眉,看着昭阳长公主挽着他的手臂,心中,却莫名地,涌起一股烦躁。
昭阳长公主见他不语,便当他是默许了。她松开顾长渊,缓缓地走到苏晚面前,伸出那只戴着长长护甲的手,想要抬起苏晚的下巴。
“让本宫好好瞧瞧,究竟是怎样的货色,能让皇叔你,亲自从宫里带回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苏晚皮肤的瞬间。
苏晚,动了。
她没有躲闪,也没有反抗。
她只是抬起眼,看着昭阳长公主,然后,用一种极其平静的、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的语气,轻声说道:
“别碰我。”
“你身上这股熏香,和我母亲断头台下的血腥味混在一起,真叫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