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世安掸了掸烟灰，目光依旧停留在那苍白的月轮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晚女人揭开面纱的瞬间，空气仿佛凝滞了。
他并非不懂周围那些屏息目光里的含义。
之所以没站出来阻止或澄清，与其说是顾及捡起“破落户”扔下的“赌注”有损尊严，不如说是彻底的漠然——一种对他人命运无关痛痒的旁观。
若那“破落户贝勒”再卖女儿呢？到时众人只会更加麻木地冷眼旁观。
那种人改不了本性，她的结局几乎是注定的，与他何干？
“原来你在这儿躲清静呢，世安。”
熟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思绪。
柯世安悠然转身，面对端着酒杯的姑妈柯玛丽，脸上瞬间换上温和的笑意：“姑妈。”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柯玛丽走近，顺着侄子刚才的目光看向海面，打趣道，“莫不是想起什么北平城里的风流韵事了？”她接过柯世安递来的烟盒，自己抽出一支，眉头习惯性地微蹙。
柯世安笑笑，没接话，掏出镀金的打火机，“咔嚓”一声为她点上火。
柯玛丽吸了口烟，目光也投向夜色中泛着银光的大海，沉默了片刻。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被野狗撕咬、浑身是血掉进冰冷海水里的孩子……那是她即将远嫁、心灰意冷在海边徘徊时发现的。
认出是侄子柯世安后，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所幸孩子还有意识……上岸后，那位“家庭教师”才惊慌失措地出现……训练有素的马为何惊厥？野狗从何而来？孩子受伤时“先生”在何处？
种种疑团，最终却以“狩猎意外”和辞退一个“失职”的教习草草了结，成了柯家又一个讳莫如深的秘密。
看着当年自己拼死救下、如今已长成挺拔青年的侄子，柯玛丽下定决心不能再留他独自在这虎狼窝里周旋。
她悄悄联系了柯世安的外祖伊家。
一周后，伊家老爷子亲自带人接走了他。
她知道这正中柯杰夫夫妇下怀，但从未后悔。
活下去，才有机会翻盘。
“说真的，”柯玛丽吐出一口淡淡的烟圈，语气复杂，“我不太待见那个姓林的。婚还没离利索，顶多算个‘准下堂妇’。名声上……总归是差了点。”
她挑剔地撇撇嘴。
但随即，她看向自己唯一真心疼爱的侄子，眼神转为坚定：“但我不能否认，她眼下是你最需要的那类新娘。背靠南洋林家这棵大树，根基深厚，你父亲才最忌惮。娶了她，你才算真正有了跟他叫板的底气。”
这是残酷的现实。
“多谢姑妈体谅，为我筹谋。”
柯世安微笑颔首，神情无可挑剔，仿佛在谈论一桩再寻常不过的生意。
“但这不意味着我们要放弃其他选择。有备，才能无患。”
柯玛丽掐灭还剩大半截的烟，开始如数家珍地低声分析起她暗中物色的几位闺秀，家世、嫁妆、父兄在军政界的地位都颇有分量。
“张家小姐，她父亲是交通部次长……李督军的侄女，嫁妆里据说有矿……还有一位钱庄巨贾的独女……”
她的调查详尽执着，俨然一位经验丰富的掮客。
柯玛丽完成她的“使命”离去后，露台的寂静更深了。
厅内的乐声人语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柯世安又默默抽了一支烟，才捻灭烟头，整了整毫无褶皱的西装前襟，返回那片璀璨水晶灯下的喧嚣名利场。
厅内，今日的主角——柯世平，正被道贺的宾客簇拥着，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毫不掩饰的笑容，接受着众人的恭维。
柯世安静静看了片刻，脸上重新浮起温和、诚挚的笑意，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穿过人群，朝他那位“春风得意”的弟弟走去。
“世平，恭喜。”
他伸出手，笑容无懈可击，俨然一副兄友弟恭的完美画面。
闪光灯适时地亮起，记录下这“和睦”的一刻。
“好了，王爷，消消气。不过是一张相片罢了。”
福晋轻柔的劝慰，在书房沉重的寂静里显得苍白无力。
摄政王深深叹了口气，将手中几乎捏碎的茶杯重重顿在紫檀桌上，眼中余怒未消。
桌上，赫然丢着一张从《北洋画报》上剪下、又被揉得皱巴巴的照片。
正是报道特罗萨海战英雄柯世安舰长的那篇专题，照片上的年轻军官身着笔挺海军制服，目光锐利。
“快要出阁的孩子，天天晚上对着别的男人相片发呆！你觉得这是小事？”
摄政王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手指烦躁地敲着桌面。
“正如您所说，玉儿马上就要嫁人了。无论她对柯舰长是什么心思，这都不会改变。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责任。”
试图安抚，递上一杯新沏的茶。
“和惠当年也有未婚夫！还是皇阿玛亲指的蒙古王公！结果呢？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硬生生毁了婚约！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落得……”
皇后尖锐的反驳带着颤抖，那是近乎恐惧的不安，后面不堪的结局她说不出口。
和惠！摄政王低声念出这个尘封的名字，脸色明显沉了下去，像蒙上了一层寒霜。
皇后这才惊觉失言，脸色一白，慌忙起身：“王爷恕罪！妾身绝非有意提及格格，只是……只是情急之下……”她惶恐地低下头，手指绞紧了帕子。
“罢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摄政王疲惫地摆摆手，压下心头翻涌的旧痛和无力感。
发现玉格格秘密的，是她的乳母嬷嬷。
说格格每晚对着个小相框垂泪，形迹可疑，翻查妆匣暗格才找出这张藏在书本夹层里的照片。
乳母嬷嬷拿着照片来禀报时，脸上的忧虑与皇后如出一辙——怕心高气傲的玉格格重蹈她姑母和惠的覆辙。
摄政王虽厉声斥责“绝无可能！玉儿岂会如此糊涂！”，但心底深处却无比清楚。
女儿那痴迷恍惚、魂不守舍的模样，与她姑母和惠当年深陷情网时何其相似！当然，柯世安舰长绝非当年那个不成器的破落户迪贝勒可比，是国之干城，战功赫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