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淮的清晨从不会偷懒。
退役一年零三个月,刻在骨子里的生物钟依旧精准地把他从深度睡眠中拽醒。五点三十分,天刚蒙蒙亮,小镇还陷在一种带着露水湿气的静谧里。他翻身下床,军用制式的被子被迅速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块,动作利落得近乎本能。洗漱,换上吸汗的速干衣裤,系紧跑鞋鞋带,推门融入微凉的晨雾中。
脚步踏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声响。他的呼吸悠长平稳,肌肉记忆调动着每一寸肌体,维持着最省力高效的奔跑节奏。路线是固定的,沿着河边柳树夹道的小径,穿过镇中心小小的、此刻空无一人的广场,再绕进一片老屋鳞次栉比的窄巷。这是他为自己划定的“安全区”,每一步踏下去都安稳踏实。退役后选择回到这个生养他、节奏缓慢到近乎凝滞的故乡小镇,图的就是这份能熨平内心褶皱的安宁。枪炮轰鸣、生死一线的硝烟味,已经彻底被河水湿润的土腥气和路边早点铺渐渐飘出的油条香气所取代。他大口呼吸着这平静的空气,胸腔里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得以一丝丝松弛。
就在他即将跑出最后一条窄巷,拐上通往林逸咖啡馆那条相对宽阔的街道时,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声响钻进了耳朵。不是鸟鸣的清脆,更像是什么东西在痛苦地、徒劳地扑腾挣扎。
序淮猛地刹住脚步,军旅生涯锤炼出的警觉让他瞬间锁定了声音来源——就在巷口拐角那株枝叶茂盛的老槐树下,紧贴着青砖墙根处。他放轻脚步靠近,蹲下身,拨开几丛沾着露珠的杂草。
一只小鸟。
它太小了,羽毛是深沉的灰褐色,沾满了尘土和零星的草屑,像一团被遗弃的、脏污的绒球。最触目惊心的是它的左翅,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软软地耷拉着,根部似乎有些肿胀。每一次它试图扑腾,那受伤的翅膀都只能无力地拍打一下地面,带来更剧烈的颤抖和细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哀鸣。它的右眼紧闭着,眼睑红肿,另一只眼睛则充满了一种濒死的、令人心悸的茫然,倒映着序淮放大的、带着担忧的脸孔。
序淮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这弱小生命无助的挣扎,瞬间刺破了他晨跑带来的平静,一种混合着怜惜与无措的情绪涌了上来。他伸出宽大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靠近。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颤抖的绒毛时,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熟悉的声音。
“序淮?”
他回头,看见好禾站在巷口。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亚麻长裙,外面随意套了件浅灰色的薄针织开衫,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清晨微光勾勒出她清秀的侧脸轮廓,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熬夜写作留下的痕迹,整个人透着一股倦怠又疏离的气息。她目光落在他身前的地上,疑惑瞬间被惊愕取代。
“它……怎么了?”好禾快步走近,也蹲了下来,目光胶着在那只挣扎的小鸟身上,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翅膀断了,可能还伤到了眼睛。”序淮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面对脆弱生命时的慎重,“看样子是从树上掉下来的。”
好禾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试图碰触小鸟的头,指尖却在即将接触时停住了,仿佛怕自己的触碰会带来额外的伤害。“它好小……好可怜。”她喃喃着,眉头紧紧蹙起,“我们能帮它吗?不能把它留在这里,野猫或者……”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不能留在这。”序淮斩钉截铁,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像是在评估战场环境,“得找个地方安置它,处理伤口。”他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薄运动外套,动作轻柔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感,像展开一张救生毯,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瑟瑟发抖、几乎不再挣扎的小东西包裹进去,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那脆弱生命的微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到他掌心。“我那儿有急救包,处理外伤的东西齐全。”
“去你那儿!”好禾立刻接口,眼神恳切,像是怕他改变主意,“我能帮忙!”
序淮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急切和温柔,心底某个角落微微动了一下。他点点头,没再多言,双手稳稳地捧着那个小小的“包裹”,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转身大步朝自己租住的临河小屋走去。好禾紧紧跟在他身侧,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怀中的小鸟,清晨的风吹起她的裙角和发梢。
推开那扇漆成墨绿色的木门,序淮的小屋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简洁到近乎冷硬的秩序感。面积不大,陈设一目了然。一张铺着深蓝色床单的单人床,被子叠得如同豆腐块。一张旧书桌,上面只有一盏台灯、几本军事杂志和一本摊开的射击理论笔记。靠墙立着一个半人高的铁皮柜,显然是部队带回来的。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着的一幅装裱起来的军事地形图,线条冷硬。空气里弥漫着干净的肥皂水味和一种淡淡的、属于男性的气息,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柔软的物件。
“条件简陋,随便坐。”序淮快步走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将包裹着小鸟的外套放在桌面中央空处。他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个军绿色的、印着醒目红十字的硬质急救包,动作熟练地打开搭扣。
好禾环顾四周,这冷硬的空间让她有一瞬间的拘谨,但目光触及桌上那个微微蠕动的小包裹,那点不自在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凑到桌边,看着序淮有条不紊地取出镊子、棉球、消毒药水(碘伏)、一小卷绷带、甚至还有一小管抗生素软膏。他的动作快而不乱,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专业感。
“帮我固定一下它,动作要轻,尽量别让它乱动。”序淮递给她一小块干净的纱布。
好禾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用指尖隔着纱布,极其轻柔地按住了小鸟没有受伤的右翅根部和小小的身体。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下那微弱却急促的心跳,像一枚即将耗尽能量的小小引擎。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惊扰了它。
序淮用镊子夹着浸透了碘伏的棉球,小心翼翼地擦拭小鸟受伤的左翅根部,清理掉污垢和凝结的血迹。小鸟在他手下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哀鸣。好禾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
“忍一忍,小家伙。”序淮低语,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他仔细检查着伤处,眉头紧锁,“骨头……应该没完全断,可能是严重挫伤脱臼了。眼睛是外伤肿胀,应该没伤到眼球。”他一边说,一边用极小块的干净纱布,蘸着温水,极其轻柔地擦拭小鸟紧闭的右眼周围。动作之轻巧,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薄胎瓷器。
清理完伤口和眼睛周围,序淮用指尖挑了一点抗生素软膏,薄薄地涂抹在翅膀伤处和红肿的眼睑边缘。接着,他拿起那卷窄窄的绷带,比划了一下。小鸟的翅膀太小了。
“需要固定一下,防止它乱动加重伤势。”他抬眼看向好禾,带着征询,“能帮我找两根……嗯,细一点、光滑点的树枝或者小木棍吗?外面河边柳树下应该有。”
“我这就去!”好禾立刻应声,像接到重要任务般转身快步出门。
几分钟后,她带着几根仔细挑选过的、剥去外皮的光滑柳条细枝回来了。序淮已经用纱布做了一个小小的垫托垫在伤翅下。他接过柳枝,截取合适的两小段,用绷带以稳定的力度,将这两根小小的“夹板”固定在伤翅的两侧,最后再用绷带小心地缠绕几圈,确保稳固又不会过紧。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此刻却展现着不可思议的精细和耐心。
做完这一切,序淮轻轻舒了口气,额角有细微的汗意。他退开一点,审视着自己的“作品”。小鸟被裹得像个小小的白色木乃伊,只有脑袋和完好的右翅露在外面,精神似乎比之前萎靡了些,但至少不再因剧痛而颤抖。
“接下来得给它保暖和喂点水。”序淮说着,从床底拉出一个干净的硬纸箱,迅速在里面铺上厚厚几层柔软的旧毛巾。他小心地将处理好的小鸟放进这个临时小窝里。
“喂水?它这么小,怎么喂?”好禾看着纸箱里那个小小的白色“伤员”,又犯了难。
序淮走到墙角,打开那个半旧的电热水壶烧水,又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小瓷碟和一小包白砂糖。“温开水,加一点点糖,补充能量。”他解释着,用小勺舀了丁点糖溶在温水中,然后用镊子夹起一小块干净的棉球,浸透糖水。他蹲在纸箱边,用镊子夹着吸饱糖水的棉球,极其缓慢、耐心地凑近小鸟紧闭的喙边,让水珠一点一点地浸润它的嘴角。
小鸟似乎感受到了水分的甘甜,本能地微微张开喙,伸出细小的舌头,极其缓慢地舔舐着棉球上的水珠。好禾屏息看着,直到确认它真的在喝水,脸上才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带着纯粹的喜悦。
“它喝了!它真的喝了!”她小声欢呼,看向序淮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感激和一种奇异的亲近感。
序淮抬头,撞进她那双因为欣喜而格外明亮的眼眸里。她离得很近,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像是某种草木的清新气息,混合着熬夜后淡淡的咖啡味。这专注的喜悦让她脸上那点疏离的倦怠感彻底消失了,整个人生动得像一幅被骤然点亮的画。他心底那点被小鸟牵动的柔软,似乎也因这笑容而悄然扩散。他微微勾起嘴角,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嗯,是个好迹象。”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打在两人身上,笼罩着那个小小的纸箱。小屋里的空气,似乎也因这共同守护的脆弱生命而变得格外不同。冷硬的线条在光影里悄然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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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序淮那间原本只有冷硬线条的小屋,被这只意外闯入的伤鸟彻底改变了氛围。那个铺着厚毛巾的纸箱成了临时的鸟巢,被安置在书桌旁阳光最充足、又避风的位置。序淮的作息依旧规律,但内容却加入了精准的“护理时刻表”。
清晨五点四十,晨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小鸟的状况,更换垫在下面的干净纱布,用温热的湿棉签轻轻擦拭它受伤的眼睑周围,促进消肿。七点整,准备稀释的葡萄糖水,用细小的滴管或吸饱水的棉球耐心喂食。他的动作稳定得如同精密仪器,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柔。好禾则承担了午后的照料任务。她几乎每天都来,带着自己熬好的小米粥汤——滤掉米粒,只取最上面一层稀薄的、易消化的米油。她总是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柔和旋律,用干净的毛笔尖蘸着温热的米油,一点一点、不厌其烦地涂抹在小鸟的喙边,等它慢慢舔食。她的耐心仿佛没有尽头。
“林逸说,这可能是只小雨燕,”一天下午,好禾一边小心地喂食,一边对坐在旁边看射击笔记的序淮说,“翅膀长,尾巴分叉,颜色也对得上。它们本该在夏天就飞往温暖的地方过冬的,这只掉队了,又受了伤……”她的语气里满是怜惜,“不知道等它好了,还能不能追上它的同伴。”
序淮放下笔记,目光落在纸箱里。小鸟受伤的左眼已经消肿了大半,能微微睁开一条缝了,虽然眼神还有些浑浊,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它甚至开始尝试用那只完好的右翅,笨拙地扑腾几下。他看着那努力扑扇的翅膀,眼神有些悠远,声音低沉:“追不上同伴的鸟……有时候,未必是坏事。”这话像是说给鸟听,又像是某种自语。
好禾喂食的动作顿了一下,敏锐地捕捉到他语气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她抬起头,看向他线条硬朗的侧脸。他没有再解释,只是专注地看着那只练习扑腾的小鸟。阳光勾勒着他下颌坚毅的线条,却也在他眼底投下一点难以捉摸的阴影。她没再追问,只是将毛笔尖上的米油,又温柔地凑近小鸟的嘴边。
小屋的门被轻轻叩响,带着一种熟悉的活泼节奏。
“好禾?序淮大哥?在吗?”小雅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好禾起身开门。小雅拎着一个小巧的竹编篮子,笑盈盈地站在门外,目光越过好禾的肩膀,好奇地望向屋里:“听说你们俩捡了只小可怜?我特意去问了镇东头养鸽子的刘爷爷,讨了点他配的谷子粉,说给伤鸟吃最补了!”她一边说一边走进来,很自然地凑到书桌旁的纸箱边,“呀,就是它呀?真小……裹得像个小白粽子!精神头看着还行?”
她的目光在序淮和好禾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脸上露出促狭又了然的笑意:“啧啧,我说好禾这两天怎么总往这边跑,灵感也不找了,原来是有‘重大任务’啊!序淮大哥,你这里都快成爱心救护站了!”她故意把“爱心”和“救护站”咬得特别重,眼神里的揶揄毫不掩饰。
好禾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像被夕阳点燃的云霞,有些慌乱地瞪了小雅一眼:“胡说什么呢!是它需要人照顾……”
序淮脸上倒没什么波澜,只是站起身,礼貌地对小雅点点头:“麻烦你了,小雅。”他接过那个小竹篮,掀开盖布看了看里面细白的谷子粉,“刘爷爷有心了。”
小雅笑嘻嘻地摆摆手,注意力很快又被纸箱里的小鸟吸引过去。她趴在桌边,用手指隔着空气轻轻点着小鸟的脑袋:“小可怜,快点好起来呀!你可是牵了两位大忙人的心呢!”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角余光却瞟向序淮,带着几分试探和观察。
序淮没理会小雅的调侃,他转身去倒水。就在他背对着桌子的瞬间,小雅迅速凑近好禾耳边,用气声飞快地说:“喂,有情况啊!你看他刚才看小鸟那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跟我说话就硬邦邦的,啧啧,差别待遇不要太明显!”她挤眉弄眼,一脸“你懂的”的表情。
好禾的脸更红了,用手肘轻轻撞了小雅一下,低声道:“别瞎说!”可心底却因小雅的话,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微妙的甜意,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小雅没待多久,放下谷子粉,又留下几句半真半假的调侃,便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留下小屋里的空气似乎还残留着她带来的活泼余韵。好禾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褪去,她拿起小雅带来的谷子粉,用温水细细调开,准备替换掉之前的米油。
序淮走过来,很自然地拿起那个装糖水的小瓷碟:“我来吧。”他的手指无意间擦过好禾握着毛笔的手指。那触感干燥、温热,带着薄茧的粗糙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从好禾的指尖窜到心尖,让她握着毛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几乎要拿捏不稳。她飞快地抬眼看了序淮一眼,他却似乎毫无所觉,正专注地将小碟子放到一边,然后伸手去拿她手里的毛笔,动作极其自然。
“这个……我来试试。”他说。
好禾只觉得被他指尖碰过的地方,那点微麻的触感挥之不去,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拍。她下意识地把毛笔递给他,指尖再次相触,这一次更清晰,也更短暂。她像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不敢再看序淮,目光慌乱地落在纸箱里的小鸟身上,仿佛它是此刻唯一的救星。
序淮却像是浑然未觉这细微的波澜。他接过毛笔,学着好禾之前的样子,蘸取了一点调好的谷子粉糊,极其小心地伸向小鸟的喙边。他的动作依旧稳定,但少了好禾那种浑然天成的细腻温柔,显得有些笨拙的认真。小鸟似乎不太习惯这个“新饲养员”,扭了扭小脑袋,喙闭得紧紧的。
好禾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却又无比专注的样子,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唇角,方才那点慌乱和羞涩,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柔软、更温热的情绪所取代。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轻声指导:“别急……轻轻点它的嘴角,对,就这里……等它自己张开……”
阳光穿过窗户,在两人之间流淌。一个笨拙地尝试,一个轻声细语地指点。纸箱里的小鸟,懵懂地成为了这无声暖流中唯一的见证者。空气中弥漫着谷粉淡淡的香气,和一种名为“靠近”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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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翅膀上的绷带拆掉的那天,是个深秋里难得的晴朗午后。序淮仔细检查了它左翅的恢复情况,肿胀已消,虽然还不能用力,但基本的伸展已无大碍。那只受伤的眼睛也完全睁开了,虽然眼神似乎不如右眼那么灵动,但至少恢复了光明。
“是时候让它适应一下了。”序淮说,眼神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欣慰。
好禾提议:“去湖边吧?那里开阔,空气也好。”
两人带着已经不再需要纸箱、只用一条小毛巾临时裹着的鸟儿,来到了小镇边缘的镜月湖。深秋的湖水显得格外沉静深邃,倒映着高远湛蓝的天空和岸边枯黄的芦苇。风带着水汽和凉意,吹拂在脸上。
序淮选了一处向阳的、平缓的草坡。他蹲下身,将裹着小鸟的毛巾轻轻摊开在干燥的草地上。骤然接触到微凉的空气和开阔的环境,小鸟明显地瑟缩了一下,那只恢复光明的左眼警惕地转动着。但很快,阳光的暖意、青草的气息、还有不远处开阔的水面,似乎唤醒了它血液里属于天空的本能。它开始尝试着在毛巾上走动,小爪子有些打滑,但动作明显比在小屋里灵活了许多。它用力地扇动了一下完好的右翅,带动着还有些僵硬的左翅也微微抬起,虽然无法同步,却是一个令人振奋的信号。
“看!它在练习!”好禾惊喜地低呼,也蹲在序淮身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草地上那个努力的小生命,笑容纯粹而明亮。
序淮的目光从小鸟身上移开,落在好禾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和金边的侧脸上。她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孩子般的赤诚喜悦,轻易地感染着他。他低沉地应了一声:“嗯,它想飞了。”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两人就这样并肩蹲在湖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小鸟跌跌撞撞的练习。风掠过湖面,吹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也吹动好禾颊边的碎发。
“有时候,看着它这么努力,”序淮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宁静,带着一种平时少有的沉缓,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心,“会想起自己刚离开部队那会儿。”
好禾微微一怔,转过头看向他。这是序淮第一次主动提起那段过往,带着一种近乎剖白的意味。她屏住了呼吸,安静地等待着。
“离开,不是因为不想留,而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平复某种深埋的情绪,“是身体……确切地说,是这双手。”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摊开在眼前。那是一双骨节分明、指节粗大、布满厚茧的手,充满了力量感,却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好禾注意到,在他左手腕骨上方,有一道颜色很淡、却狭长的疤痕,像一条细小的蜈蚣蜿蜒在皮肤上。
“一次任务,腕部神经受损。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很好,日常生活、运动都没问题。”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射击……那种需要极致稳定、分毫不差的精微控制,再也回不到巅峰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留在那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却无法达到要求……那不是我的选择。”
湖风吹拂,他摊开的掌心纹路清晰。好禾的目光落在那道淡色的疤痕上,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她终于明白了他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带着沉静落寞的根源。不是不热爱,而是无法再抵达曾经的高度。那种痛楚,恐怕比纯粹的离开更加深刻。
“所以……你就回来了?”好禾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
“嗯。”序淮放下手,目光重新投向那只还在努力扑扇翅膀的小鸟,“这里安静。时间……在这里好像走得特别慢,伤口也能慢慢自己长好。”他顿了顿,侧过头,第一次如此专注地、坦然地看向好禾的眼睛,“就像它一样。”
他的目光深邃,像此刻的镜月湖水。好禾在那双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他话语里未曾明说却呼之欲出的某种东西——一种在缓慢靠近的、寻求理解和共鸣的渴望。她的心猛地一跳,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感同身受的酸涩和温柔所淹没。
“我懂的……”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有些微的哽咽。她移开视线,望向远处摇曳的芦苇丛,仿佛需要借助那一片苍茫来整理自己的心绪。“梦想被拦腰截断的感觉……就像我写《星尘轨迹》的时候,明明故事大纲、人物设定都和朋友反复讨论、推敲,耗费了无数心血。可最后,她拿着那份‘共同创作’的初稿,签上了她自己的名字,抢先一步发表,获得了本该属于我的关注和掌声。那种感觉……就像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然后又被推下了悬崖。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沉重,写下的每一行都带着自我怀疑的毒。所以我逃到了这里,像只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
她一口气说完,像是卸下了某个沉重的包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圈微微发红。这是她心底最深的伤口,从未对任何人如此完整地揭开过,却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湖边,对着这个认识了并不算太久、却让她感到莫名安心的男人,毫无保留地袒露了。
序淮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评判。他深邃的目光始终落在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带着一种沉静的理解。直到她说完,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像磐石落地:
“伤疤会留下,但折断的翅膀,也能重新长好。”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只小鸟。在两人说话的间隙,它似乎积蓄了更多的勇气,一次比一次用力地扇动着双翅,虽然左翅的动作依旧有些滞涩,但扑腾带起的风,已经能吹动它胸前的绒毛。它小小的身体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倔强的生命力。“你看它,每一次扇动,都在对抗着从高处跌落的命运。伤口愈合的地方,骨骼会变得更坚韧。人也一样。”他最后几个字,是对着好禾说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好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只灰褐色的小鸟,正一遍遍尝试着离地。失败,落下,再扑腾,再落下……每一次失败都没有让它退缩,反而激起了更强烈的渴望。阳光在它努力扇动的羽翼边缘跳跃,像点燃了细碎的金色火焰。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好禾的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湿意逼退。序淮的话,像一束强光,穿透了她心中因背叛而笼罩的厚重阴霾。被剽窃的愤怒、被背叛的痛楚、自我怀疑的沉沦……这些沉重的东西,似乎在这只小鸟不屈不挠的扑腾中,在序淮沉静而笃定的话语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你说得对,”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湖水凉意的空气,声音还有些微的沙哑,却透着一种久违的清澈和力量,“它还在努力飞……我的故事,也还没有讲完。”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在她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涟漪——也许,这只误入小镇、挣扎求生的小鸟,这个沉默寡言却有着磐石般力量的男人,这片宁静包容的湖水,都可以是她新故事的起点。灵感如同被堵塞许久的泉眼,在这一刻,悄然松动。
就在这时,那只练习了许久的小鸟,在一次格外用力的扇动后,小小的身体竟真的颤颤巍巍地离开了草地!虽然只飞起了不到半尺高,摇摇晃晃,像个喝醉的飞行员,飞行轨迹歪歪扭扭,仅仅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就“啪嗒”一声,一头栽进了旁边柔软的草丛里。
“啊!”好禾和序淮几乎同时低呼出声,带着紧张和关切。
小鸟在草丛里晕头转向地扑棱了几下,很快又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沾到的草屑,似乎并没有摔坏。它仰起小脑袋,用那双恢复光明的眼睛看了看广阔的天空,又低头看了看草地,小胸脯一起一伏,仿佛在积蓄下一次冲击的力量。
序淮和好禾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笑意,还有一丝被这笨拙却执着的飞翔所点燃的、温暖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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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的进步快得惊人。拆掉绷带后的第三天,它已经能在序淮小屋那有限的空间里,进行短距离、低空、但相当稳定的滑翔了。它似乎彻底记住了这两个救它、喂它、陪伴它的人类,常常会落在序淮摊开的笔记本上,或者好禾带来放在桌角的书稿上,用小脑袋好奇地蹭蹭纸页,留下几道小小的爪痕。
终于,一个天空澄澈如洗、阳光温暖和煦的午后,序淮和好禾带着它,再次来到了镜月湖边,最初练习的那片草坡。
这一次,序淮没有将它放在草地上。他伸出手掌,让小鸟稳稳地站在他的掌心。它似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不再像之前那样紧张地抓挠,只是安静地站着,小小的身体微微起伏,深褐色的眼睛亮晶晶的,专注地望着前方开阔的湖面和更远处无垠的天空。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水汽和自由的气息,吹动了它灰褐色的羽毛。
序淮抬起手,将掌心缓缓托高,托向那片属于它的蔚蓝。
“去吧。”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郑重的送别,“你的天空在等你。”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小鸟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猛地张开双翅!那对曾受重伤、此刻却显得格外有力的翅膀,在阳光下完全舒展开来,划出优美的弧线。它的双腿在序淮掌心轻轻一蹬,小小的身体便轻盈地腾空而起!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它像一支离弦的灰褐色小箭,瞬间射向空中。翅膀有力地扇动着,带着一种积蓄已久的、喷薄而出的力量。它先是低低地掠过平静的湖面,带起一圈细微的涟漪,接着便毫不犹豫地拔高、再拔高,朝着南方那片澄澈的蓝天,笔直地飞去。阳光在它奋力扇动的羽翼上跳跃、流淌,将它小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
它飞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稳,身影在广阔的天地间迅速变小,最终化为一个执着前行的黑点,融入那片无垠的蔚蓝深处。
好禾一直屏着呼吸,仰着头,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眼睛因长久的凝视而有些酸涩,直到那个黑点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自由飞翔的气息也吸入肺腑。胸腔里被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满足感所填满,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她喃喃地,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着身边的序淮:“它真的飞走了……飞得好高,好远……”
“嗯,”序淮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和释然,“飞走了。”他的目光也从天空收回,落在好禾被风吹拂的侧脸上。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一点湿意,阳光照在上面,像挂着露珠的花瓣。一种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几乎是脱口而出:“希望它能找到同伴……也希望……你能一直留下。”最后几个字,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有点不像他平时沉稳的语调。
好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慢慢转过头,清澈的眼眸迎上序淮深邃的目光。湖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几缕发丝拂过她的脸颊和唇角。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这样看着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讶、了然、一丝羞赧,还有更多的、如同此刻湖光般温柔潋滟的东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风掠过芦苇丛,发出沙沙的低语;湖水温柔地拍打着岸边的卵石;远处似乎传来几声模糊的鸟鸣。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成了背景。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好禾才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像初春湖面化开的第一道涟漪。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我的同伴……就在这里。小镇的冬天虽然冷,但阳光很暖,”她的目光坦然地、带着暖意地回望着序淮,“而且,它已经……留住我了。”
这句话像一片轻盈却滚烫的羽毛,轻轻落在序淮的心湖上,瞬间漾开了千层涟漪。他看着她的眼睛,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某种坚定而柔软的东西。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从心脏深处奔涌而出,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冷硬的脸部线条,在这一刻被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暖意彻底柔化。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底的光芒比头顶的秋阳还要炽热。
夕阳的金辉将两人的身影在草坡上拉得很长,最终温柔地融在了一起。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晚霞漫天,也倒映着岸边两个静静伫立的身影,像一幅被时光温柔定格的剪影。
夜深人静。好禾坐在自己租住小屋的书桌前,窗外是小镇沉入梦乡的静谧。桌上摊开着她那本厚厚的、封面是深蓝色星空的日记本。笔尖在纸页上沙沙移动,流淌出她心中最真实的波澜:
十月廿七,晴,风暖。
它飞走了。像一颗挣脱了引力的灰色小流星,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那片属于它的、浩瀚的蔚蓝里。看着它消失在天际线的那一刻,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却又被一种更大的、名为“成全”的满足感所填满。自由,是生命最崇高的姿态。序淮……他托着它,将它送向天空的样子,专注又温柔。他说,希望它能找到同伴。然后,他看着我,说希望我能留下。那一刻,风声、水声、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低沉话语里的那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夕阳,也映着一个有些不知所措的我。我知道,我无法拒绝那片天空,就像我无法拒绝他眼底的暖意。我说,我的同伴就在这里。小镇的冬天很暖……而且,它已经留住我了。是的,留住我的,从来不是小镇的风景。是那个在晨雾中奔跑的身影,是那双稳定而轻柔地处理伤口的手,是他说起无法再握紧枪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是他在湖边告诉我“折断的翅膀也能重新长好”时的坚定……是他。序淮。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早已扩散成了温柔的潮汐,无声地将我包围。在他身边,那些被背叛剽窃的痛楚、那些自我否定的阴霾,似乎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安宁和……一种隐秘的、蓬勃生长的期待。他掌心残留的温度,他无意间擦过我指尖的触感,他凝视我时眼底无声流淌的光……这一切,都像那只小鸟最初微弱的呼吸,清晰地烙印在感官深处,挥之不去。我好像……真的陷进去了。陷进这片由他带来的、名为“序淮”的宁静湖泊里。心甘情愿,不想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