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运河上的薄雾还未散尽,画舫内的宝玉便已穿戴整齐,攥着金锁在舱内来回踱步。
“怎么还不登岸?”他扒着船舷张望,锦缎虎头鞋在甲板上跺得“哒哒”响,“再晚些,妹妹的满月宴可要散了!”
奶娘哄他用过早饭,他却只咬了口玫瑰酥,又趴在窗边数着岸边的垂柳。
当画舫终于靠岸,宝玉跌跌撞撞跑下跳板,锦袍下摆沾满泥点也浑然不觉。穿过林府垂花门时,他被廊下悬挂的鹦鹉惊得一跳,却仍不忘整了整衣襟,规规矩矩对着厅内的林如海夫妇拱手:
“姑父姑母万安!”奶声奶气的嗓音里,藏着与两岁孩童不符的郑重。
正厅中央,檀木长案上摆满抓周物件。翡翠玉佩泛着幽光,鎏金算盘粒粒圆润,唯有角落一本靛蓝绸面的《李义山诗集》显得格外素净。随着一声“小姐到——”,奶娘抱着黛玉款步而入。藕荷色罗裙上的并蒂莲绣得栩栩如生,发间红丝绦随着步子轻晃,小绣花鞋不住地踢腾。
黛玉蜷缩在奶娘怀中,乌溜溜的眼睛在人群里搜寻。当与宝玉四目相对时,她睫毛猛地一颤,前世共读诗书、葬花悲吟的画面在脑海闪过。唇角不受控地扬起,她在心底轻轻唤道:
“宝玉……”
“玉儿,挑个喜欢的。”
贾敏温柔的声音将黛玉拉回现实。她白生生的小手掠过珠光宝气的金钗玉佩,径直抓住那本《李义山诗集》,指尖抚过烫金书名,仿佛又回到前世与宝玉偷偷读诗的月夜。
“好!我林家女儿日后必是女才子!”
宾客们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待众人的目光散去,黛玉立刻丢开书,小手朝着案角的蜜饯匣子乱挥:
“糖糖!我要糖糖!”
奶娘笑着将她抱到雕花椅子上,她腮帮子塞着两三粒玫瑰糖,鼓得像只小松鼠。
可椅子太高,剩下的蜜饯够不着。黛玉踮着脚尖晃来晃去,急得眼眶泛红:
“糖糖都要跑掉了!我还没吃够呢……”
话音未落,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冲了过来。宝玉新学走路不稳,锦袍下摆被桌角勾住也顾不上,趴在案上伸长手臂:
“妹妹别怕!我来帮你!这些糖都给你,管够!”
黛玉破涕为笑,捏起一粒裹着糖霜的玫瑰糖,踮起脚尖喂到宝玉嘴边:
“宝哥哥,你也吃……”
春日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落,糖霜的甜香与孩童的奶味交织,将这一刻的重逢,酿成了最甜的蜜糖。
宝玉含着玫瑰糖,甜意从舌尖漫开,他望着黛玉鼓成小仓鼠般的腮帮子,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妹妹吃相这般可爱,日后可要被人笑话。”
黛玉杏眼一瞪,腮帮子却因含着糖说不出话,只能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抬手拍掉他的手,碎发间的红丝绦跟着晃出细碎的光。
正闹着,黛玉瞥见奶娘转身去端茶,黑眼珠一转,立刻伸手拽住宝玉的衣襟,撒娇似的晃了晃:
“宝哥哥,后院的秋千好久没人荡了,你带我去嘛!”
她仰着小脸,睫毛上还沾着方才着急的泪花,像缀着晨露的海棠。
宝玉哪里招架得住,忙不迭点头,牵着黛玉肉乎乎的小手就往后院跑。两岁孩童的步子不稳,两人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在满地的桃花瓣上。待跑到垂花门外的紫藤架下,黛玉指着褪色的秋千绳索,催促道:
“快些!快些!”
宝玉费力地抱起黛玉,将她安置在秋千板上。刚要松手,黛玉却突然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指尖微微发烫。春日的风卷起她的罗裙,也卷起她耳后若有似无的幽香,恍惚间,宝玉仿佛看见前世在沁芳闸畔,那个倚着桃树读诗的倩影。
“宝哥哥,推我高些!”
黛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绳索轻轻一送,秋千便荡了起来。黛玉咯咯笑着,发丝飞扬间,脸颊泛起两团红晕,不知是因为玩得尽兴,还是想起前世与宝玉在大观园里嬉笑打闹的时光。
突然,秋千晃得急了些,黛玉吓得惊呼一声,身子前倾。宝玉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将她稳稳抱住。两人鼻尖几乎相触,黛玉望着宝玉明亮的眼睛,前世那些未说出口的情意、葬花时的悲戚、大婚夜的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她的脸瞬间红透,比鬓边的桃花还要艳丽,慌乱中扭过头去,小声嘟囔:
“你……你抱得太紧了。”
宝玉却不肯松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声音里带着孩童的天真与前世的深情:
“我才不要松开,一松手,妹妹又要像前世那样,消失在我眼前了。”
黛玉心头一颤,眼眶渐渐湿润,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
“傻话!这一世,我们再也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