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营州城头,霜风割脸。
昨夜客栈闹事的那几个泼皮,当下便教玄甲军当死狗锁走,铁蹄碾碎霜尘,直入营州城。此刻,怕是早人头落地,血未凝。玄甲军,营州铁脊,塞外群狼见了也缩脖,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煞气,杵哪儿,哪儿鸦雀无声。
客栈小院,枯槐秃枝刺铅灰天,鬼爪也似。老板娘曲书艺,裹紧单衣收拾起自己为数不多的衣物,又抱起粗布蒙着的细长物件——入手冰沉,像攥一截寒夜。她瞥眼炕上鼾声如病猫的洪管志。这混蛋,昨夜钻床底,此刻倒安稳,涎水挂嘴角,枕几卷翻烂破书,鼾声安稳。曲书艺眼底死水一潭。抬脚踹炕沿,劲透木板,震得洪管志一哆嗦滚醒。
“放妻书我画好押在桌上,缘情不合,难以偕老,我们就此和离。”声不高,冰棱子砸冻土。
洪管志缩脖,嗫嚅半句,撞上她眼底荒寒,终究屁不敢放,裹破被蛄蛹进炕角。脚步踩过门槛,铅灰晨雾扑面。她没回头,耳中却灌满身后枯院里那病猫似的鼾声,还有破被下那团蛄蛹的窝囊形骸。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针尖般扎了下心口,旋即被更冷的霜风卷走。怀间包裹硌着肋骨,冰凉硬实,那是师父抚过的枪杆,紫阳山巅的松涛声仿佛还在昨日。如今枪藏布下,人埋市井,修的什么心?修的满眼腌臜,一身倦怠。洪管志那酸丁,初遇时也曾念过几句清亮诗,如今只剩被窝里蛆虫般的蠕动。这红尘,到底是个什么去处?
曲书艺转身出院。院中,玄甲军卒一片铁色,甲凝秋霜,按刀默立,人如礁石焊死肃杀里。曲书艺走院心,冲那片铁色,俯身,额头重重砸冷硬泥地——
“咚!咚!咚!”三记闷响,扎耳。
铁甲无声,眼皮都欠奉。
曲书艺起身,又紧了紧身后裹布的长枪,枪锋蒙布人蒙尘。入世修心,修透满身烟火满心荒。此地此间事,该了了。
她再不看,踩碎枯叶,影没入铅灰晨雾,像滴水汇寒江。唯余风扯秃枝,呜咽如咽。
天光未破,塞上寒彻,短促如刀刮石板,一声声往人耳朵里钻,实在是扰人!金胖子在马车里翻个身,一身肥膘挤得车厢板“咯吱”乱响,嘴里骂骂咧咧:“这丧门鸟,赶着去投胎?”说完,他又拍拍嘴:“呸呸呸,晦气晦气!”
他伸个懒腰,胳膊肘撞上车顶帷盖,垂着的青色流苏簌簌掉下来,扫过他油光锃亮的脑门。金胖子不耐烦地挥手拍开,那流苏却跟成了精似的,又缠上来,惹得他狠狠剜了车顶一眼,气鼓鼓坐直身子:“这破玩意,整这么多恼人的物件!”
车外天色昏沉沉的,像张浸了墨的糙纸,晕得没个章法。玄甲营二十人马整整齐齐坠在马车后,不远不近卡着距离。晨露凝在玄甲上,顺着吞剑兽头纹路往下淌,聚成细流,又随战马颠簸四下溅开。昏暗晨曦撞上断岳刀刃,“噌”地激出片霞光,晃得人眼晕。
那些军士如同铁铸铜浇,脸板冷得能刮下霜来,只有马蹄踏地的“笃笃”声,在寂静清晨里敲得人心头发紧,透着股子生人勿近的狠戾。
金胖子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瞅,见玄甲军士眼皮都不抬一下,心头那点火气霎时泄了。他缩回头,咂着嘴:“这伙当兵的,比庙里泥菩萨还沉得住气,怕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酆楼靠在车厢壁上,服过玄甲军带来的药脸色比昨晚好看些,听了金胖子的话,扯了扯嘴角:“真当玄甲营是吃素的?当年山海关外,这伙人身着重甲,一手断岳刀一手玄甲盾,砍杀了三天三夜,五百人,当时仅有五百人,硬生生把回鹘骑兵堵在关外,砍翻的脑袋能堆成小山。这点苦,算个卵。”。
彼时龙椅上那位才登基帝位天下初定,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还是回鹘人率先出动,回鹘大军来势汹汹,妄图趁新帝根基未稳之际撕开缺口吞下大片疆土,新帝还未服众,朝中诸臣各怀鬼胎,还得是朱将军一马当先,令当时驻扎在河东道的玄甲营赶去关外应敌,五百玄甲军以血肉之躯筑成铜墙铁壁,用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恶战,为新朝立下不世之功,才有了老皇帝后来的文治武功。
朱嘉澍闭目养神,眉头微蹙,运功丹田,身后磅礴凶戾之势如潮拍岸,引动风雷刀中蛰伏之力颤鸣不止,它跟玄甲军那股子悍势较上了劲,谁也不肯服软。朱嘉澍抬手在刀身上轻轻一拂,那颤鸣才戛然而止。
金胖子听了酆楼讲述直咋舌,赶紧放下车帘。马车“吱呀”响着,朝着营州城轱辘过去。玄甲营军士紧随其后,马蹄声、甲叶碰撞声搅在一块儿,在清晨旷野里滚荡。
营州都督府正厅,太史锦於那身山文团龙鎏金甲被日头烤得发烫,护心镜上团龙张爪,金鳞晃眼,瞧着便带股子天家锐气。他捏着茶碗底,不轻不重地往案上一放,青瓷碰木案,声响清越却藏着劲道,茶沫子溅在描金桌布上,污了一块好布。
“伯威叔父,”燕王开口时,尾音微微上扬,山文甲片随他倾身的动作“咔啦”作响,泄了内里的较真,“拿景毅作饵,未免太过危险,叔父真有十足把握?”他指尖在茶碗沿摩挲着,随后起身道“金承五不过会些奇技淫巧,便是捆了送进回鹘汗帐,人家也未必肯正眼瞧。用他换景毅涉险,这笔账,不合算。刀剑无眼,若是景毅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不我调三百府兵,亲自去边境走一遭?”
对面摇椅“吱呀吱呀”响得欢,朱陵光一身玄色绸缎戎装,料子是极好的,却被他穿得跟粗布褂子似的,银线流云暗纹皱巴巴贴在身上,怎么看都像个跑单帮的绸缎贩子,哪有北平大将军的架子。他闭着眼,手里两颗油亮核桃转得“咕噜”响,嘴角撇着,似笑非笑。
“燕王殿下放宽心!”朱陵光嗓门扯开,带着沙砾磨过石板的糙意,摇椅晃得更凶,“松漠军细作营,鼻子比草原上的狼还灵!回鹘人来了多少骑,领头的是谁家的杂碎,连他们驮的马奶酒酸了几坛都摸得门儿清,密信昨儿夜里就从后窗扔进来,砸在我脚边!”
他把核桃往掌心一攥,“咔嚓”轻响,“剸刀营那百来号枭骑,早撒出去了。这帮兔崽子,能在马背上睡安稳觉,就吊在景毅后头三里地。真要是那臭小子栽了跟头,他们足以护他周全。“朱陵光抬头看向太史锦於,一摊手道:”不过依老夫看,纯属多余!”
这位名震九州的大将军一摊手,玄色袖口滑下去,露出青筋暴起的手腕,上面还留着几道老疤,“景毅那小子,打小就跟野狼崽子似的,十三岁就能单骑追着回鹘轻骑的屁股射,箭箭咬着后心。这点场面,够他塞牙缝?倒是金承五……”他“嗤”了一声,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地上,“有没有真材实料,能不能继续荣华富贵,还是得看他有没有真本事喽。”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咚”的一声叩响,传令兵单膝抵着青砖,粗声禀报:“报!小将军一行,已安稳进城!”
朱陵光眼皮都没抬,手里核桃转得更快,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终于落定成实意的笑,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倒像是松了口气的老猎户瞅见自家猎犬叼回了猎物。太史锦於肩头的山文甲片“咔嗒”轻响,紧绷的身子霎时松快,方才还带着急色的脸上漾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笑意,茶碗被他忘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甲上的龙鳞纹。
两人交换个眼神,朱陵光眼里满是稳坐钓鱼台的笃定,仿佛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太史锦於眸子里的欣喜掩不住,像揣了颗滚热的炭火,连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朱陵光从摇椅上坐直,糙嗓门又扯开:“叫酆楼和金承五滚过来见我!”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往椅背上一靠,“至于那臭小子,让他麻溜滚回风雷塔去,他师父昨儿还派人递话,说这混球又旷了半月课,再这样野着,定要给我颜色看看!”
摇椅又“吱呀”晃起来,他忽然转向太史锦於,问道:“燕王殿下,昨晚那臭小子提的营州曾家,殿下怎么定夺?”
太史锦於闻言一怔,山文甲片跟着他歪头的动作轻响,片刻后回过神,眼底闪过丝狡黠,笑意从嘴角漫到眉梢:“叔父莫要把景毅兄抛来的难题丢给我。论起了解他,谁能比得上叔父?依着他的性子办便是。”
朱陵光闻言哈哈大笑半晌,对传令兵道:“营州曾家,当街斩首,家产充公,推平宅邸!”
朱嘉澍窝在马车里,胸口像是堵着团烧红的烙铁,闷得发慌。
他抬手按了按腰间伤口,随军医士给敷的药膏猛得很,这会儿正火烧火燎地疼,痒意更是钻心,顺着骨头缝往内里爬。偏他打小被教得端方,便是疼得牙痒,也不肯在随从面前失了体面,只能借着马车颠簸的劲儿,悄悄往后座挡板上蹭了蹭。粗布蹭过伤口,换来片刻缓解,跟着又是一阵更凶的灼痛,疼得他嘴角直抽抽。
这趟塞外之行,他提着脑袋跟回鹘精锐硬碰硬,身上伤重的血口子能塞进个拳头,差点就把身子留在那片荒草滩子上,不说论功行赏,好歹是亲儿子,做爹的总得露个面问声冷暖吧?可朱陵光倒好,一句“滚回风雷塔”就给打发了。朱嘉澍越想越窝火,自家老爹那混不吝的性子,在外人眼里,怕不是真把他当成了可以随意使唤的死士?卖命是应该,死活不用管?
车窗外的风卷着青草气飘进来,带着几分温润的暖意。朱嘉澍掀起车帘一角,见沿途风光渐渐从塞外的苍凉戈壁,换成了成片绿野,鸟雀在枝头蹦跶,花草也长得泼辣,心里那点郁气才散了些。这马车是父亲从魏州带来的,拉车的駩马来往久了,自带些认路的本事,不用车夫也能自己个儿循着道儿往风雷塔去。
他本想着在营州都督府歇上一日,哪怕喝口热汤再走也好,可一听说师父派人来催,就知道那位老人家准是猜着他爹又没把他当回事,怕他受委屈,更怕他再被朱陵光支使着去闯险地。这么一想,倒也没了停留的心思,催着马车快些赶路。
只是心里终究有点不是滋味。以前替父亲办那些腌臜差事,好歹身边有幽北军的老卒老将跟着,遇事能有个商量,再不济也有人兜底。这次没人跟着又偏生托大,觉得自己翅膀硬了,结果差点被回鹘人当成两脚羊拖回王帐。朱嘉澍摸了摸下巴上刚冒头的胡茬,自嘲地笑了笑——年少轻狂这四个字,果然是要代价的。
马车碾过一道浅沟,猛地一颠,伤口又是一阵剧痛。他深吸口气,把掀开的车帘放下来,倚在车厢上闭目养神。罢了,回风雷塔挨师父的训也好,至少那位老人家,不会把他的小命当成路边的石子儿。
上了官道,马车便如春水塘里的扁舟,稳稳当当晃悠着,连车轮碾过碎石的轻响都透着顺溜。朱嘉澍摩挲着风雷刀刀柄,刀柄早被握得发亮。这些年握刀的手,厚茧长了落,落了又长,像老树的皮层层叠叠,内力也一日日往深里攒,可这把刀仍是横亘在眼前的坎。
他试过好几次,单握刀柄时,只觉沉甸甸凉丝丝,与寻常宝刀无异。可一旦心念动了,想将刀身抽出半寸,那刀便像活了过来,顺着掌心往经脉里钻,贪婪地吸噬内力,刀身里还藏着历任塔主的一丝残力,搅得丹田翻江倒海,每到这时,外头准会乌云聚顶,天雷滚滚。塔里传言说道,持刀人内力越厚,引的天雷就越凶,上次他不过动了个抽刀的念头,丹田就被吸得空荡荡,前几日自己以锋合境修为,拼尽全力也只让刀身露出一丝寒光,便再难寸进。
“唉……”朱嘉澍望着车窗外,日头懒洋洋爬着,道旁草木绿得淌油,倒让人心头静了些,“春日迟迟,卉木萋萋,慢慢来吧。”
正琢磨着,帷盖顶上“咚”地响了声,像有只猫踩过。朱嘉澍手一翻,风雷刀已横在胸前,刀鞘撞得车厢“当啷”响。掀帘一看,酆楼正扒着车檐嬉皮笑脸,俩脚还吊在半空晃悠。
“混球!来去无声的,想吓死人?”朱嘉澍收了刀,胸口的伤口被刚才一动牵扯得发疼,忍不住皱眉。
酆楼一个鹞子翻身落进车夫座,拍着身上的灰扮委屈:“小将军这话说的,本混球不是担心您金枝玉叶带伤赶路么?再说本混球也得回中原,正好顺路,真顺路!”
朱嘉澍暗暗翻了个白眼,将风雷刀靠在车厢壁上:“就你一个?那金胖子呢?”
“驾!”酆楼扬鞭抽了下老马,老马不满打个响鼻,稍加了些脚力。“燕王和朱大将军议事,谁敢凑跟前?俩位爷发话,让我‘滚蛋’,路上见着小将军你,多照看些,顺便带句话——营州曾家,当街斩了。”他学着朱陵光的糙嗓门,还故意佝偻着背摊手,活脱脱一个小老头。
朱嘉澍被他逗得嘴角微扬,心里头那点因曾家而起的郁结也散了,点头道:“我歇会儿,劳烦小混球驾车,去风雷塔。”
酆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里嘟囔着“小的遵命”,手里的鞭子却轻轻搭在马背上,没再抽打。马车继续晃晃悠悠往前走,风里飘着草木香,混着酆楼哼的不成调的小曲,倒比刚才更顺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