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已过，下午的比武也将开始了。
“下一场，垂天门东山乌对战千玄门姬如雨。”
青谷天语毕，先见一男子登上擂台，只见他生得鼻若悬胆，目似明星，一张周正面皮上衬着两道剑眉。头戴一顶乌绸儒巾；身披玄色直裰锦袍，暗绣赭云纹若隐若现。腰间悬着个如意乾坤袋，非皮非布，隐隐透出宝光。足蹬一双青缎薄底快靴，虽沾了三分泥水，却掩不住通身气度。那右手正擎着玉管狼毫，紫檀笔杆泛着幽光。
有诗云：
溯波城外隐玄踪，墨走灵蛇唤六丁。
一袋乾坤收魍魉，青袍漫卷五雷风。
“东山乌，据说是溯波城中近年新涌现的后起之秀。”景雨烟见男子上台，脑中搜寻着相关的信息。
“没错，也正因为如此，许多人不可避免地盯上了他”上芜藐目光紧咬住东山乌，“按理说在这种情况之下，关于他的情报应是不少的，但情况却正好相反，实在让人好奇。”
“我只知晓这个东山乌修行的乃是一种叫『敛内心法』的心法，具体什么效果却不太清楚。”
“稍后看看便知。”
景雨烟说完，看向擂台另一侧。
只见擂台另一侧一名少年上台，约莫十八不到，生得削肩细腰，虽未束冠，额间勒着道门常见的五色丝绦。身量比东山乌矮半头，穿着件月白暗云纹箭袖袍，飞身翻上擂台时衣袂翻飞，倒似雏鹰初展翼。腰间那柄骤雨剑非比寻常——黑齿鲨制成皮鞘，鞘上镶七颗寒山蓝玉，依次排列；玄铁剑身出鞘时簌簌作响，恰似梅子黄时雨。
“老幺，给他们露一手吧。”姬如雪端坐席位之上，看向她的幺弟，心中却仍在想着吕谪仙为她题的一纸谶言。
“上失德”中的“上”是指代的谁？
她不敢再想了，回过神来重新关注当下的比武。
“垂天门东山乌对千玄门姬如雨，开始！”
一声令下，人影一动，却是姬如雨先一步抽出骤雨剑。
那骤雨剑，剑身如长梭，薄似蝉翼，寒光毕露，也是一把好剑。
场下吕谪仙见了，也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上一场，他姐姬如雪善使雪，他这次的‘雨’又有什么花头？”寄羽看着比自己小的姬如雨，一面挠着后背，一面转头问阵俨。
“雪寒刺骨，与之相较，雨似乎没什么威力——但也不可小觑，或有玄机。”阵俨并没有因为姬如雨比他们年少而小瞧他，摇着扇子静待其变。
“『雨法·须臾霖』！”
却见姬如雨左手掐诀，右手往天空掷出一道符纸，随即挥剑起舞。符纸青光一闪，顿时擂台上空半帘天穹乌云密布，随即细雨如注，竟在擂台之内形成一片雨区。又见宝剑轻挥，旋即云开雾散，雨亦止。
东山乌站定不动，扫视着擂台之内的每一寸角落，欲寻出姬如雨意欲何为。
忽然，他发觉到了不对。
眼前的姬如雨怎么变成了两个？
他脚步微动，转眼间人影变为了三个。
脚步回移，人影又变为了两个。
东山乌见人影减少，疑虑顿生：“莫非偷袭？”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偷袭。
还未等他反应，人影减少为一个。
东山乌只觉心头停跳半拍，急拧身往侧后一闪，嗤啦一声，左腿道袍裂开三寸，血珠子溅在青石板上绽开数朵血梅。
他吃痛，忙运起周身之气，猛地一震，但听“嗡“的一声闷响，似铜钟夜响。那姬如雨手中剑锋距他咽喉仅差半寸，竟被震得倒飞七步，靴底在石板上犁出两道焦痕。
“这虚实交替，是何缘故？”东山乌气息稍乱之下，平心静气，扫视着周围，欲揪出些蛛丝马迹，破解这迷幻之法。
“且慢……”东山乌嗅了嗅，“擂台上潮气很重，是刚刚下完雨的缘故？”
潮气？
东山乌双目圆睁，目光照向姬如雨处，转瞬间便察觉到了要害。
“不好，这东山乌恐怕已经弄清幺弟的法术了！”看台上的姬如雪捕捉到了东山乌神色的细微变化，暗道不妙。
她作为二姐，对姬如雨的招数自然最为了解。
这套法术唤为『虹蜃雨相』，可操控空中水珠折射光线，形成幻象。
刚才那一招便是其中的『千棱雨镜』。
也正如姬如雪所料，东山乌已经瞧出了此术破绽。
“此术确实奇异精妙，颇为难缠。不过他却忽略了方位的影响。”东山乌捂着左腿，躲过了姬如雨又一次偷袭。
他一面闪避，一面脑海中测算着：“东北方位和西南方位分别为『艮』卦和『坤』卦，属土，土克水，因此这两个方位的水珠或者叫『水镜』分布最少，可为突破口。”
东山乌松开捂着左腿伤口的手，伤口仍渗着血，他一伸手，竟直接将那毛笔探向创口处，以血作墨，在一张不知何时掏出的白纸之上写着什么。
“那姬如雨败局定矣。”边上一位观众见此情形，断言道。
姬如雪不解，偏头向那观众问道：“道友何出此言？”
“我们溯波城对东山乌师兄这招有一句评价：‘以血作墨，符镇阴阳’。”那观众解释，“若是擂台之外，此招一出，恐是非死即伤；不过既然擂台比武设有削弱法阵，应该只是让对面真气溃散，失去意识吧。”
听那溯波城的弟子之言，姬如雪心头一紧。尽管她相信以幺弟的水准，不可能会如此快地溃败，但这招如此凶险，还是会担心。
但见擂台之上血气大作，凝于紫毫笔尖。虽为血气，却无半分邪气。
玉笔誊写，最后一笔落下，那血气汇聚成“镇”字，以千军万马之势压向姬如雨，一时间竟使得擂台地面微微震颤。
“此即东山乌师兄的『血符阴阳镇』，不曾想他第一场便使了出来。”台下身着云纹道袍的溯波城弟子猛地上前半步，似是要一睹为快。
“往日只能远远观望，今日能够像这般近观……”旁侧束着金丝抹额的弟子瞳中倒映着那血色符文，十指死死扣住观战台的栏杆。他话到中途却突然屏息。
但见血符镇印杀去，红光大作。正似那谷间罡风，迅疾非常。待到血气散尽，东山乌眯眼瞧去，却并无人影。
“呼……呼……好凶的一招『血符阴阳镇』！”姬如雨伸手弹去额头冷汗，心有余悸，“若非我察觉不对，及时使出『虹桥隐遁』，恐怕早已中招倒地，不省人事了。”
“我的『虹桥隐遁』只能躲在虹光中的紫色光段。他既然能看出我的法术路数，那么这招恐怕也迟早会被看破。”他分析着，不敢轻举妄动。
他屏息藏于幻阵之中，虽暂避锋芒却暗自焦灼。东山乌能否再祭血符尚不可知，此刻若贸然出手恐露破绽。
东山乌突然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姬如雨大惊，周身雨镜险些失位：“莫非他已找到我的方位？好快！竟能勘破『虹桥隐遁』！”
东山乌往前走着——其实他也不知道姬如雨到底藏匿于何处，只是推断可能大致位于东北方『艮』卦处约三丈内，便向东北方走碰碰运气。
姬如雨却不知道这回事，自认为行踪败露。于是他忍耐不住，牙一咬，撤去雨幕屏障，跳了出来，七道虹光如碎玉迸溅。
“『云蜃画影』！”
东山乌才察觉到面前姬如雨的人影出现，眼前便突然一黑。
“这莫非是幻术拟造出的精神空间？”东山乌反应极快，意识到自己中招了。
“哥哥，我好痛啊……”
一个幼小、微弱、无力又带着微微颤意的声音传来，仿若无形之利箭穿入东山乌之耳。
东山乌定睛一看，寒月孤照，眼前一个约六岁的女童奄奄一息地蜷缩在干茅草上，嘴唇因缺水而皴裂起皮，原本圆润的脸颊早已失去了血色。
“小瑾……”
东山乌瞳孔陡缩，神情一愣，但转眼间便身躯微震，大喝：“这种三脚猫的幻境休想困住我！”
姬如雨本以为东山乌已经中招，抽剑便来。没成想破解幻境如此之快，连忙脚步回踮，拉开距离。
“师兄开口说话了！”观战席上先前作出感叹的弟子又忍不住站了起来，腰间佩剑和栏杆相碰，噔噔作响。
“已无悬念了。”
“哦？已无悬念？道友可否细说？”前一排的阵俨听到这话不由得好奇起来，半侧过身来问道。
“道友有所不知，东山乌师兄前些日子开始以终日闭口不言为修行之法，来修习『敛内心法』，算至今日，已有二十日有余！”那溯波城弟子用食指中指不住地揉着眉头，一脸纠结，“因此他一般不会说哪怕一个字，除非是极其难缠的对手，又或是触犯了他心中绝对不能提及的禁忌。”
阵俨转过身去，目光聚在东山乌面上：“现在看来，恐怕是后者。”
东山乌心底此刻涌出许久未现的怒意。
虽是幻境，但这确实触碰到了他的逆鳞，他那不愿回想的往事。
他大喝一声，弓步运气，双掌相抵，伸掌施法：“『擘圆补缺』！”
天有残，地有缺。天圆而地方，擘其圆而补其缺。——此即东山乌这招『擘圆补缺』之真意，以残补残，以缺补缺，最后复归原初。
黑白的阴阳鱼虚影浮现在东山乌身躯之上，黑白之气萦绕在他周身，但见他那处左腿的剑伤以迅雷之势加速愈合，转眼间便恢复如初。
见东山乌完全恢复了伤势，姬如雨大觉不妙。
自己大费周章制造幻影，接连施展了『千棱雨镜』『虹桥雨遁』『云蜃画影』，枉费体内真气，却未有损他一丝一毫——他转瞬间便已经处于劣势。
姬如雨喉间泛起腥甜，连施千棱雨镜耗去七成真气，并指疾点：“『露晞针』！”
但见他身旁雨珠逐渐拉长伸直变得如针般纤细，在日光照及之下泛着七彩光晕。
姬如雨知道，自己这招甚至可以在施法过程中，将雨针掺入毒药等成分以确保在命中之后杀伤更甚，但毕竟是擂台比武而非生死决斗，此等毒手确无必要。
“出！”一声令下，数枚雨针以飞梭之势冲向东山乌。
他本欲趁东山乌刚恢复之际占得先机，却不曾想东山乌收起玉笔夹在腰间，随即将腰上乾坤袋抛向空中。
“『万川尽收』！”东山乌大喝，那乾坤袋于空中照出青色光芒，光芒蜿蜒回绕，好似江河滔滔不绝。那几枚雨针犹如江上浮萍、风中细絮，彻底没了踪影。
姬如雨眼见此招无用，没了办法，心中焦急，额角青筋抽动。
既已无计可施，他便打算祭出最后一招。他随即眼一闭，牙关紧咬，调动起全身剩余真气，手一抬，满地残雨竟纷纷归拢、凝聚化为百千根雨针，远远望去，竟如蝗群密布天穹。
“『露晞针�6�1雨幕』！”
东山乌目睹此招，恍然道：“他先前以雨法唤雨，降下雨水，原来是为了这一招！”
东山乌虽然对姬如雨这下子有所称赞，却已成竹在胸，双手飞速结着法印，舒腿展臂，正是腿屈如鹤，臂展似猿。
“『千峰归敛』！”
数千道山峰状的虚影生在东山乌背后，巍峨高耸、千沟万壑。
那里雨针自天幕倾倒，这里群山在擂台屹立。雨针密，如铺天盖地；群山稳，自岩石扎根。
万千雨针撞上山岳幻象，叮当声似玉珠落盘。东山乌鹤步猿臂稳立中宫，任由暴雨倾轧自岿然不动——那千峰虚影每湮灭百针便凝实一分，待最后一根雨针消散时，山岳轮廓已如青铜浇铸。
“以雨水之气来滋养山岳之气吗？化解对方攻势同时还能提升自身威力，好强的应变能力！”
听到熟悉的声音，阵俨和寄羽一齐转头，原来是空汐。
“某些人可真会挑时辰。”寄羽晃了晃亮铁护腕，反射日光去晃空汐的眼睛，“再晚半柱香，只能在台上见到我喽。”
空汐伸手遮住反光，白了白眼，不管寄羽幼稚的把戏：“你也知道你们两个要参赛啊，一会在一会不在的，还好意思说我——不说了，快看看这场，是不是胜负已分了？”
说完空汐指向擂台方向，阵、寄二人也顺势看回擂台。
姬如雨睹此态势，面如死灰。他费心设计铺垫、耗尽全部真气的杀招竟被如此轻松应对，甚至借自己招数增强他的招数，这样的对手如何能够战胜？
他耗尽真气，瘫坐在地，全身脱力；满头青丝凌乱贴面，早为雨水所淋湿，显得杂乱，只有眼中流露出不甘。
“胜负已分。胜者为溯波城东山乌！”见姬如雨无力再战，青谷天便上台宣布结果，“姬如雨选手可有异议？”
得到姬如雨的答复之后，医师们便上台来将二人带走疗伤了。
姬如雪见姬如雨落败，叹了口气。她的这个弟弟到底还是太嫩了，『云蜃画影』能借助水汽在七步内投射其内心恐惧的幻象，在雾气中浮现对手最不愿面对的往事剪影——这对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人确实很有效果，但面对心志坚定之人，效果不仅会大打折扣，有时反倒激发了对手的斗志，适得其反。
“如雪。”突然一个男声从她背后传来。
“哥，你来啦。”听到来者的声音，姬如雪便知是谁来了，看了一眼，往右挪了挪位置。
来者正是三人之中的大哥姬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