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家(1 / 1)

“小朋友,你还会回来看我吗?”一楼入口大门旁的展览板上贴着一张不知道是谁画的画,那张画贴在那里很久很久了,纸张边缘早已卷曲泛黄,被胶带勉强固定着。吴云深小小的身子陷在靠窗的小椅子里,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目光懒懒地扫过墙壁。那里,悬挂着一个卡通塑料表,秒针每一次精准的跳跃,都不知疲倦地将更粗壮的分针向前推去一格。四点零三分。窗外的阳光正经历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倾斜,将庭院里那棵老槐树虬结的枝桠投影在水泥地上,拉长,再拉长,如同他心中悄然滋长的等待。

“叮铃铃铃铃……”铃声骤然响起,惊醒了窗台边打盹的灰鸽子。寂静的教室瞬间苏醒,孩子们的笑语、脚步声、书包的拍打声、椅子的摩擦声,像打翻了一罐五彩的玻璃弹珠,清脆又热闹地滚过水磨石的地面。云深的心也跟着轻轻一跳,目光紧紧追随着教室门口,一个又一个小朋友被爸爸妈妈接走了。终于,那熟悉的身影出现了——姥爷穿着沾着些许尘土的黑色皮鞋,还有那件的确良衬衫。云深跑了过去,拉住了姥爷的手,那份等待的沉甸甸瞬间化作了喜悦。“云深,今天在幼儿园过的怎么样?”姥爷的声音温和低沉。“今天中午赵老师给我们炖肉骨头吃啦!炖得可香可香了!”“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好。”

刘老师正坐在靠墙的桌子后面,手里捧着一本书。桌上,几支笔规矩地躺在打开的厚厚登记册旁。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目光在姥爷身上停驻片刻。“您是吴云深家长吧?”她放下书,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间熟练地滑动,准确地停在“吴云深”三个字上。“麻烦您在这里签个字,就可以带他回家了。”她的声音带着温和的暖意,“请问您是云深的……?”“我是他姥爷。”姥爷微微颔首,带着一种天然的沉静。他从衬衫口袋里取出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钢笔,旋开笔帽的动作从容不迫。俯下身,笔尖轻触纸面。接送人一栏,“林存义”三个字流畅地落下,字体挺拔舒展,筋骨内含,在一众或潦草或歪扭的签名中,与众不同。

“您这字写得可真漂亮,”刘老师由衷地赞叹,眼中流露出欣赏,“是专门练过的吧?”不等姥爷回答,云深已经迫不及待地挺起小胸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骄傲抢着说:“刘老师,我姥爷练了几十年书法呢!他还会画国画!画得可好了!”姥爷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云深头顶,带着无限怜爱地揉了揉。他对着刘老师谦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藏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小孩子瞎说。不过是闲来无事,胡乱涂鸦几笔,打发时间罢了,哪里谈得上书法。刘老师,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带云深回去了,不耽误您时间。”他收起钢笔,动作从容。“刘老师再见!”云深回过头,用力地挥着小手。“云深,下周见。”刘老师微笑着摆了摆手,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喧闹的人流中。她重又拿起书,翻到那个未完的故事,指尖拂过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窗外的喧嚣渐渐沉淀,只剩下书页的微响,和墙上挂钟那永不疲倦、滴答滴答丈量着光阴的脚步。

“今天不在活动区玩会儿再回?”姥爷牵着云深的小手,指了指远处。滑梯上,孩子们排着长队,尖叫着滑下又爬起,秋千荡得老高,笑声和喊声在热空气里蒸腾翻滚,充满了无忧无虑的活力。“你看,多热闹。”云深摇摇头,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姥爷的手指,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今天星期五。”一拐进通往老厂区宿舍的那条林荫路,空气骤然变得不同。仿佛有无形的手温柔地掀开了一只巨大的香水瓶盖子,浓烈而清甜的槐花香,沉甸甸地挂在每一片油绿发亮的树叶间,缠绕在每一串垂坠的、米粒般细小白花穗上,那馥郁的甜香几乎凝成实质,在舌尖能尝到一丝丝清冽的蜜意。石板路被婆娑的树影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斑块,云深脚上那双塑料小凉鞋的硬质鞋跟,敲击着石板,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哒、哒”声,像小小的鼓点敲在归家的路上。他忍不住哼起从录音机里学来的调子,童声稚嫩又跑调,却充满了欢快:“歌唱唱,舞跳跳,世界多美好……星期六星期天,不用起得早……”歌声随着脚步,在静谧的林荫道里跳跃。

忽然,他脚步一顿,小手猛地拽住了姥爷那件洗得发软发亮的的确良衬衫下摆,像发现了宝藏般激动。他仰起脸,满是发现秘密的兴奋:“姥爷!幼儿园旁边那只大黑猫!它今天又来了!就在栏杆外面那个旧变电箱顶上!像个黑毛线团,蹲得可稳可稳了!眼睛是绿的,像……像藏在草丛里的萤火虫!”锈迹斑斑的铁皮单元门,在姥爷的推动下发出悠长而刺耳的“吱——呀——”,缓缓洞开,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谁家糖醋排骨的浓郁酱香。“回来啦?”姥姥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从厨房探出身,脸上是慈祥的笑意,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路上热坏了吧?快,家里有西瓜,正好解渴。”她端出一个印着大红牡丹和囍字的旧搪瓷盆,里面整齐码放着切好的西瓜,翠绿的皮衬着鲜红的瓤,细密的黑籽镶嵌其中,沁着冰凉剔透的水珠,诱人极了。云深扑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前,熟练地按下开关。屏幕闪烁了几下,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正在播放广告。他抓起一块西瓜,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冰凉的汁水带着纯粹的甘甜,驱散了积攒了一路的燥热。“姥爷挑西瓜最厉害了!从来没买过生瓜蛋子!又沙又甜!”

咔嚓。”轻微的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门开了,林芳带着一身夏日的暑气走了进来。她的短发被汗微微濡湿,贴在额角,手里拎着一个印着厂名的帆布包,脸上带着下班后的倦意,却在看到儿子的瞬间柔和下来。“妈妈!你回来了!”云深立刻放下啃了一半的西瓜。“嗯,回来了。”林芳放下包,疲惫的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走到云深身边,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发,“云深今天在幼儿园怎么样?乖不乖?”“可乖了!”云深立刻挺直小腰板,““今天中午赵老师给我们炖肉骨头吃!炖得可香可香了!我吃了两碗饭!赵老师还多给我夹了一块带好多肉的大骨头!里面的骨髓滑溜溜的,和白米饭拌在一起,香得不得了!”

“叮铃铃铃铃——!”一阵急促又略显单薄的铃声,突然从口袋里响起。“妈妈,你手机响了!”云深指着她的口袋。林芳掏出那个小小的、银灰色的翻盖小灵通,屏幕幽幽地亮着蓝光。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按下接听键贴在耳边:“喂?……嗯,在妈这儿呢……刚下班……好,行……那等你过来一起吃晚饭吧?……嗯,好,路上慢点,注意安全……等你。”她一边应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一边往里面小卧室走去,把包放在了卧室桌子上。很快,她又走了出来,对着正眼巴巴望着她的云深和厨房门口的张望的姥姥说:“方毅一会儿过来,他骑着自行车还在路上呢。””

暮色四合,窗外的天空被晕染成一层暖融融的橘粉,渐渐沉入温柔的靛蓝。厨房里锅铲碰撞的声音更加密集,叮当作响,诱人的香气一阵浓似一阵,霸道地宣告着晚餐时刻的临近。“咚咚咚。”沉稳而熟悉的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踏实的节奏。姥姥正端着一盘热气腾腾、色泽红亮诱人的西红柿炒鸡蛋从厨房出来,浓郁的酸甜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她闻声将盘子放在擦得锃亮的折叠圆桌上:“来了来了!”云深像只机灵的小兔子,哧溜一下从椅子上滑下来,带着一阵风抢先一步跑到门边。门外站着的正是吴方毅,他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爸爸!”“哎!儿子!”吴方毅弯下腰,他一把将云深高高抱起,在空中轻盈地转了小半圈。他把脸凑近儿子,用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轻轻蹭了蹭云深:“想爸爸没?这几天在幼儿园,有没有调皮捣蛋?”“才没有!我可乖了!”云深紧紧搂着爸爸的脖子,小脸因为兴奋和亲昵而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刘老师、赵老师、王老师都特别喜欢我!都说我是好孩子!”

“方毅,”姥姥看着女婿,眼神里是长辈特有的关切,“你怎么过来的?路上人多不多?”“骑车子呗,方便。”吴方毅放下云深,拍了拍他后背,指了指楼道,“车子放楼道里了,锁着呢,没事。”“放楼道里……还是小心点好。”“放心吧妈,”吴方毅爽朗地笑了,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那破二八大杠,上了两道锁呢,沉得很,跟块铁疙瘩似的,没人惦记。”吴方毅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饭桌不大,挤挤挨挨摆着几样家常菜:油亮碧绿的蒜蓉空心菜,金黄油润的煎豆腐,一大碗紫菜蛋花汤飘着香油花,还有那盘最诱人的西红柿炒鸡蛋,红黄相间,汤汁浓郁。主食是冒着热气的白米饭。简简单单。头顶昏黄的灯光温柔地洒下,云深吃得格外香甜,尤其钟爱那酸甜浓郁的西红柿汤汁拌饭,每一口都吃得心满意足。吃完饭,窗外的天色已彻底沉入墨蓝的绸缎,只有远处高楼的零星灯火还镶着微光,像散落的星辰。姥姥和姥爷站在门口,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姥姥姥爷再见!”云深回头用力挥手,那小小的身影充满了回家的急切。“再见,路上一定慢点,千万当心车子。”姥姥不放心地叮嘱,目光紧紧追随着他们,“到家了,记得给我们来个电话,报个平安啊。”“哎,知道了妈,您快回屋吧,外面有蚊子。”林慧应道。

夏夜的空气,果然比白日里清爽了许多。白天的燥热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温润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凉意,温柔地包裹着肌肤。路灯尚未点亮,前方的路隐匿在浓稠的夜色里,只有脚下模糊的轮廓在延伸。偶尔有晚归的自行车铃铛声从远处传来,清脆又孤单,又迅速被更深沉的寂静吞没。“云深,累不累?走了这么远。”吴方毅低头问儿子,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柔和,“要是累了,就坐爸爸车子后座上,我推着你。”云深摇摇头,小手指着前方,语气里是回家的笃定和轻快:“不累!爸爸你看,前面就是中街了!过了中街,再拐个弯,就快到家了!”家的方向,在黑暗中清晰无比。

晚上的中街,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尘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空旷与静谧。月光将坑洼的路面照得一片斑驳的银白,星星遥远地缀在墨蓝的天鹅绒上。街边堆放着被遗忘的杂物:压扁的纸箱、废弃的木板,所有店铺的卷帘门都拉得严严实实,沉默地紧闭着。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的脚步声,在这片辽阔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穿过一条窄窄的、只住着十几户人家的小村道,脚下的触感由松软的泥路,变成了坚硬平整的水泥路。路边的景象也清晰起来:挂着“娜娜美发工作室”霓虹灯牌的小店,粉红和蓝色的灯管在夜色里寂寞地闪烁着;旁边是“昼夜诊所”的灯箱,惨白的光映着紧闭的玻璃门,透着一丝清冷。再往前,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小区大门——两扇铁栅栏门敞开着,门口那盏光线微弱的路灯,招引着几只不知疲倦的飞蛾,嗡嗡地撞着磨砂的灯罩,投下细碎跳跃的光影。

“到了!”云深挣脱爸爸的手,小跑着冲向那扇温暖的入口。吴方毅推着那辆沉重的二八自行车,走向大门一侧的地下自行车棚入口。“云深,慢点,看着脚下!”云深却没有走入口旁的水泥楼梯,而是顺着那条供自行车推行的、陡峭粗糙的水泥斜坡,噔噔噔地直接跑了下去。斜坡带着他冲入了一片带着浓重地底气息的空间。一股浓烈的、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味道瞬间包围了他,像一张无形的大网。那是混合着终年不见阳光的阴湿霉味、陈年灰尘的干燥气息、铁锈的金属腥气,以及一种极其强烈的、带着刺激性的、凛冽的汽油味。只有几盏悬挂在高高顶棚上的大功率灯泡,散发着浑浊的橘黄色光芒,勉强驱散一小片粘稠的黑暗,却将更多的角落推入更深的阴影里,巨大的水泥柱子支撑着低矮压抑的顶棚。右边是一排排密集的铁架子,上面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自行车。左边则空旷些,零星停着几辆笨重的摩托车。潮湿的水汽凝结在冰冷的墙壁和粗大的管道上,偶尔滴落,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爸爸,这是什么味儿啊?好……好奇怪。”云深吸了吸鼻子,这味道浓烈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吴方毅正费力地把沉重的自行车锁进车架,链条发出哗啦的声响。闻言抬起头,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混杂的气息,深深吸了一口,那气息仿佛能提神醒脑:“这是摩托车的汽油味,还有……嗯,地下的味道。”他锁好车,拍了拍手上的灰,像是掸落一天的尘埃。云深又用力嗅了嗅,皱起的小眉头渐渐舒展开,竟品咂出一点新奇:“汽油味?……好像……有点好闻?”这味道带着工业的冰冷,与他熟悉的槐花香截然不同,像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他跟着爸爸重新走上斜坡,回到地面。夜晚清凉的空气带着草木的微甜瞬间涌入肺腑,温柔地冲淡了地下那股浓浊的、带着铁锈和机油的气息。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自家所在的楼栋。一扇扇窗户亮着灯,有的明亮如白昼,有的昏黄如豆,有的闪烁着电视屏幕变幻的幽蓝光影。这些或冷或暖、或明或暗的灯火,错落地点缀在巨大的、沉默的楼体上,像无数只温柔注视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更远处,深蓝天幕上,稀疏的星子和一轮皎洁的明月安静地悬挂着,清辉洒落。地上的灯火与天上的星光,在这一刻,竟奇异地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推开单元那扇漆皮剥落露出木纹的木头门,一股熟悉到骨子里的楼道气息涌来。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新旧不一的小广告:通下水道、开锁、办证……五颜六色的纸张在门开合带起的微弱气流里,簌簌地颤抖着。吴方毅从腰间那串沉甸甸的钥匙链上摸索着,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他先拧开外面那扇冰凉坚固的防盗门,再打开里面那扇油漆斑驳的木门。门轴发出熟悉的“嘎吱”声。

小小的单人床铺得整整齐齐,新换的浅蓝色小床单散发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气息和一丝淡淡的、宁神的薰衣草香。小薄被叠成方正的豆腐块,放在床头。一切都和他上个星期五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时光在这里仁慈地停滞了一周。当最后一丝天光如稀释殆尽的墨汁,无声无息地从窗棂的缝隙间彻底渗走,黑暗彻底地笼罩下来,将世界拥入静谧的怀抱。云深睁着困倦却一时难以完全合拢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因暮色涨潮而渐次模糊、最终熄灭的几点光斑——那是窗外最后的路灯光线留下的残影。一种奇妙的恍惚感,如同温暖的水流,轻轻攫住了他。

幼儿园午睡时,那张小铁床冰凉的金属栏杆,在他手心留下的细小菱形印痕,此刻竟在黑暗的触感中,与家中墙壁上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浅淡的波浪形暗纹,在记忆的深处产生了某种隐秘而温暖的呼应,仿佛两个时空在此刻悄然重叠。枕头里沉睡的荞麦壳,正用它们微小的棱角,将六天零七小时积攒的沉默思念,无声地碾磨成细沙。在这绝对的归属中,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让家的气息将自己温柔地包裹,沉入无梦的甜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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