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区】是离高墙最近的一个区。
是夜,晚空的暮色被高竖的永明灯彻底撕裂,整个区域内显出一片毫无生机的苍白色。
阴冷的圆月挂在尖锐的废弃塔侧,一排排半球型的防辐射灰白色建筑伏在地上,像极了附在旧纱上的虫卵。
街道空无一人,唯巡逻防御机器【螺旋桨5号】的轰鸣声伴着漫天尘埃不知疲倦地掀涌着。
……
此时,一个简陋老旧的小洋楼内。
六岁的宋珩正坐在防辐射窗前望着窗外。
淡蓝色的光影映在她稚嫩却沉寂的面容上,像一只大蓝闪蝶吻上一朵美丽却枯萎的花。
“阿珩……”
一个很轻的声音从宋珩身后传来。
闻声,她下意识一动。
这时,永明灯的光泄进屋内,露出一地的大通铺。
只见床铺上两两三三、头对头、脚对脚地躺满了陷入睡眠的孩童。
孩子们年纪不等,自六岁至十六岁,有男有女……
原来,这是一个抚养孤儿的福利院。
“阿珩,你在干什么,怎么还不睡?”
那个轻声再度响起。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从昏暗中显现出来,他伸手递给宋珩一颗奶糖,声音更轻了些:
“别怕,麦院长不会卖掉我们的。”
宋珩接过奶糖,没应声。
她借着窗边的冷光打量着手中的糖,根据生产日期,这块糖已经过期一年了。
有黏腻的糖渍从包装纸中渗出来……
但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称得上“奢侈”的甜点了。
宋珩合上拉着甜丝的糖纸,将视线从奶糖转移到男孩身上。
只见男孩衣衫凌乱,脖颈处的红痕触目惊心。
“他又碰你了?!”
听着宋珩压抑的低吼声,男孩后退一步。
“没有……没事的阿珩。”
他慌乱地整理着衣服,而后安抚地示意宋珩吃糖。
宋珩没有动作,胸膛却大幅度地起伏着,然后她报复般地不知要冲着谁、恶狠狠道:
“他会卖掉我们的!”
经营福利院一年下来联邦才支付1万邦币,而将他们卖给联邦【军部】一次性可以获得100万邦币以及进入【第十区】的名额……
麦迪那个畜牲没什么善心、更不是个傻子。
男孩沉默一瞬,来到宋珩身边坐下,和她一起望向窗外,声音轻到近乎自言自语:
“阿珩,也许被卖掉也很好呢,加入联邦的‘助苗计划’……说不定,我们能成为拯救人类的大英雄!”
男孩越说越激动。
听了这番话,宋珩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又默然地坐了一会,然后将手中的奶糖还给男孩,站起身来:
“你留着吃吧,我去睡了。”
“哎……唉。”
男孩一头雾水,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宋珩快速地缩到最靠墙的角落里,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像是瞬间入睡了。
“不是不睡,怎么又去睡了?”
男孩眨眨眼睛,叹了口气。
不过,阿珩自两年前来了福利院,就一直是这个怪脾气。
但说起来,她真的很聪明呢!
一个四岁的小娃娃能在一个雪夜自己爬到福利院的台阶上求救……
男孩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床位,握紧手中的奶糖,很快进入了梦乡。
……
窗外的永明灯又转了一轮。
宋珩看着眼前半脱不脱的墙皮由暗到明,再由明到暗,然后一翻身坐起来。
她先看向男孩床位的方向,然后又目及一屋子的孩子,沉沉叹了口气。
什么“助苗计划”?什么“英雄”?
他们这种污染区的孩子连实验品都算不上,不过是充量的消耗品而已。
她曾经所在的两个世界都开展过类似的人类拯救计划。
那又如何呢?
作为其中一员,最终,他们是拯救了世界。
但世界还是毁灭在了人类内讧之中。
更别提现在她所在的这个世界更糟糕!
宋珩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了。
她废了些力气,东拼西凑才逐渐摸清它的样子:
此时正值末世后期,人类刚刚建立起防御危险的高墙。
然而,墙外的异形与污染还未完全解决,联邦就已经按照基因优劣与污染程度将人类划分了三六九等……
就比如她所在的【废弃区】是墙内最低等的区域,区内民众基本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污染,寿命很短。
而联邦抽风式的救济连区内民众最基本的生活都不能保障。
因此,【废弃区】又有着“等死区”之称。
这简直是天崩开局。
念及自己和身边的孩子们又即将成为人类拯救计划的废料,宋珩焦躁地捋了捋头发。
不过,在眼神触及刚刚那个男孩的背影之后,她的心情又逐渐平静下来。
男孩叫展何。
他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对她好的人。
展何在被虐待中自顾不暇,但还是像兄长一样保护着她。
宋珩小手在墙缝中摸索着,很快,一个薄纸般的刀片被她握在手中。
她心中早把展何看作她的亲人了。
她又不是没死过。
既然终有一死,那她一定要杀了麦迪那个畜牲为展何报仇。
又是一轮永明灯的照射。
屋内有孩子翻了个身,发出一阵模糊的呓语。
宋珩悄悄将刀片藏进袖中的小囊里放好。
然后,她微微蜷缩起来,缓缓进入梦乡。
希望明天是个晴天。
……
第二天,不待机器人妈妈来敲门,宋珩就已经醒了。
窗外机器声轰隆,人声嘈杂,宋珩倚在窗边看着那些灰色的飞行器走走停停
——【废弃区】这种等死的地方,还没那么热闹过。
终于,随着六架黑色护卫飞艇开道,一座雪白色类似于“没有嘴的胖茶壶”一样的航空器自空中落下。
看着麦迪身穿深蓝西装,一脸惶恐地跟在黑色武装人员身后向“雪茶壶”走去,宋珩直起身来:
大人物要登场了。
“呲”的一声。
在一阵白色气团的围绕下,“雪茶壶”落下一道长长的降落梯:
两列红色肩章的黑色武装人员自“壶”中训练有序地跑出,为即将出场的“大人物”开路。
然而,还不待宋珩看清“大人物”的模样,一阵刺耳的铃声自天花板的四个角响起。
她周围的孩子们应激式地惊醒,一个喊一个地站起身来。
他们起床的预备铃响了。
宋珩见展何还没起身,连忙迈开步子,两巴掌将其“叫”了起来。
展何先是有一瞬的迷茫,而后立刻抬起屁股远离铺面。
这时,一道蓝色的光从天花板的四角滑落,然后在每个床铺上跑了一遍。
孩子们瑟瑟发抖地依偎在一起,宋珩眸中的恨意又重了些。
这是麦迪的恶趣味——他总是以折磨孩子为乐:
如果孩子们没有在预备铃响起的一分钟内起床,便会被那道“蓝光”鞭笞。
“该死的!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还吓他们做什么?!”
机器人妈妈还没进房门便被人一脚踹到一边。
这是一道沙哑难听的女声。
只见一位身材高瘦、面容有些畸形的中年女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两个四个轮子的生活机器人,用带转轮的筐拉着两摞干净衣服。
“是莎娜女士!”
孩子们发出一声惊喜的感叹。
“……”
莎娜是福利院的前院长。
她虽面容残疾、脾气暴躁,但心地善良。
因莎娜一心为孩子们着想,福利院入不敷出,【废弃区】总吃不到联邦拨下来的财款回扣,才将福利院外包给了麦迪。
今天,她是来为她的孩子们送行的。
“小家伙们,我给你们准备了新衣服!快来,你们看看合不合适?”
“好耶!!”
“谢谢莎娜女士!!”
在一片欢声雀跃里,莎娜脸上动了动,丑陋的疤痕遮住了她温柔的笑容。
但孩子们都明白。
他们往往可以一眼看透事情的本质。
宋珩站在人群后没有动,她警惕地盯着莎娜,在判断她话语的真假。
“阿珩,我去给你拿衣服啊,前面太挤了,你不要去,在这等我回来。”
展何回头对宋珩笑了一下,一头扎进了孩子们的争抢中。
宋珩本想拦住展何,但她的手确实太小了,她扑了个空。
“不要挤!不要抢!人人有份!”
两个破旧得早该被回收的生活机器人颤巍巍地重复着莎娜早已录好的语音。
一片混乱中,莎娜看着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的宋珩,歪了歪头。
这个孩子应该是她走后才来到福利院的。
莎娜避开孩子们制造出来的噪音的“漩涡”,缓慢地向宋珩走去。
这个孩子很出众。
甚至,她看起来完全不属于【废弃区】。
她健康、美丽、平静、坦然。
“平静”、“坦然”这种成熟的词汇出现在那么小的孩子上或许有些违和,但在她身上却很妥帖。
莎娜来到宋珩面前,蹲下身,向她伸出手:
“你好,我是莎娜。”
在孩子们热烈欢迎以及“莎娜”这个名字频繁地被提起的过程中,
宋珩大概将眼前这个丑陋的女子与展何口中所说的“之前的院长妈妈”对上号了。
于是,她敛去眸中的戒备,伸手握上莎娜的手,晃了晃:
“宋珩。”
一个很简单的名字。
看着宋珩,莎娜似想起什么,眼前一亮:
“你等我一下,有一件衣服很适合你!”
言毕,她猛然回身,转进孩子群中。
宋珩有些不解地看着莎娜埋身在衣服筐中。
她在孩子们之间就像是草坪上长出来的一颗大树。
然后。
“孩子,你试试。”
是一件小白裙。
准确说,应该是一件小白裙。
宋珩将手放到裙子上。
裙子的布料很旧,颜色有些发黄发乌,但很干净,摸起来很舒服。
这时,她发现裙子的边角上有一颗小红心,旁边绣着个“薇薇”,应该是个女孩的名字。
宋珩心中一沉。
她抬头对莎娜笑了笑:
“谢谢你,莎娜女士。”
……
在莎娜期待的目光中,宋珩少有、乖顺地换上了裙子。
裙子比想象中还要合身。
看着宋珩的模样,莎娜突然捂上眼睛。
如果她的女儿还活着,大概也是这般模样吧。
宋珩看着莎娜,上前轻轻拍了拍她。
“好了好了,孩子你别见怪,是我犯蠢了。”
莎娜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她抹掉双颊疤痕上的泪水,伸手为宋珩理好衣领上的皱褶。
“阿珩,你已经换上衣服了啊。”
这时,展何从衣筐前挣脱出来,他一手一件衣服来到宋珩身边,愣了愣。
“嗯。”
宋珩看了莎娜一眼,应了一声。
“我已经换好了,你快去换吧。”
眼见自己白忙活一场,展何有些失落。
但见宋珩穿着裙子的模样确实好看,他不由又露出了笑容:
“好啊,阿珩,那你等我一下。”
不过,展何刚离开几步又折返回来,他将身上藏的糖宝贝地悉数交给宋珩:
“阿珩,你帮我收一下。”
“……”
沉默中,宋珩还是伸手接过了展何手中的糖。
莎娜看着宋珩与展何的互动,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废弃区】的人们都明白,福利院的孩子们此行是去送死。
但因此,他们可以获得一笔补偿款……
莎娜本不在乎这些,但她家里还有一个受感染瘫痪在床的母亲要养。
她无可奈何。
她能做得无非是尽她所能,送孩子们一程,好对得起她的良心。
什么良心?他们都是罪人!
宋珩看着莎娜脸上变换不定、哀戚的神色,低下了头。
她从手掌中挑了一颗看起来还算“健全”的糖,递给莎娜:
“不要告诉展何。”
莎娜一顿,她惊愕地抬头看向宋珩,而后颇为感动地将糖接了过来。
“是水果硬糖,草莓味的。”
莎娜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她一颤,糖从她的手指间跌落。
宋珩弯腰捡起糖,再次放进她的手心里:
“别担心。”
“莎娜女士,我们会努力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