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康王府赏菊归来以后,江音如便开始着手准备起了王绍安同王太初在和乐楼的欢迎宴。
和乐楼原本就是万安城内家喻户晓的酒楼,菜肴酒水都是万安城内的上品。但江音如似乎还不够满意,她先是找人重新搭建了彩楼欢门,甚至还重新购置了杯盏碗盖,样样件件都是自己亲自采卖,忙得不亦乐乎。
康王府那一日,王家算是出尽了风头,虽然王抃深蒙皇恩,但是小小一个哥儿姑娘的欢迎宴能让当朝太子许诺参加在万安城内也是屈指可数。
王抃自小读圣贤书,以匡扶社稷、为国尽忠为己任,他从科考中举一路走来,起于州县,得入翰林,官拜通政使,走到今日,他当然见过各色各样的同僚,像眼前这样观人主趋而顺之者自然也不少,往日遇见往往一笑了之便可,今日却没想到,这帮人居然将自己的儿子王绍安卷了进来。
今日朝堂之上先是工部尚书李广泰敬呈了一篇民间关于水利营造工程的文章,表示阅之以后羞愧难当。
太宗刘祀觉得天下竟还有能让李广泰这样在治水领域自视甚高之人羞愧难当的文章,便觉得好奇,当朝就让内侍官将文章读了出来,其中关于如何加强河防管理,发展农田水利的新颖观点给朝上百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行性固然还未通过实践考核,但是创新的思路确实能够看出此人对此研究颇深,并非凭空而言。
如此可堪国用的人才,自是引起了惜才如命的太宗的关注,当下便追问了文章的作者。
“此《大庆防河录》的作者正是通政使王大人的公子,王绍安。”
此言一出,朝堂上哗然一片,在此之前万安城内便已经有了王绍安的传言,在明州城内他著书立言,名重天下,即使是在看惯了人才神童的万安城他也是名声鹊起。
“李尚书抬爱,犬子班门弄斧罢了,上不得台面。”王抃上前一步向太宗行礼,又向李广泰行礼,自谦说道。
“王大人自谦,绍安名满天下,朕早有耳闻,也读过一两篇文章,今日得闻此篇文章,竟不知绍安还有如此治国之策,一定是王大人教得好。”太宗欣喜,他向来敬重王抃的才识,付之以朝廷之信任,如果王绍安如此之人也能为朝廷所用,定是他大庆朝廷之幸,也是大庆百姓之幸。
“治国之策愧不敢当,犬子顽劣,今日此文尚有多处不加证实的揣测,只是纸上谈兵的空谈罢了。”王抃向来对自己的儿女不加管束,自己远在万安城,本就对自己明州的一双儿女多有亏欠,能像现在这样让他们自由自在已是自己最为宽慰之事。
他当然知道王绍安的才华,也知忠君王,报天下一直是他的心愿。
但是他也知道,让王绍安犹豫不前的是什么,是这个官场,是这个朝廷,是结党营私、并不清明的环境。他不似自己从底层走来,在不知朝堂究竟为何物,朝臣究竟是何人之时,仅仅带着自己的满腔热忱以飘摇微尘之身前来。王绍安不同,他有自己这个爹爹告知其真相,所以他可以在深思熟虑之后,再做选择,而在此之前,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卷入朝局之中。
只是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他的才学见识,注定不能让他永居池底。
“爱卿此言差矣,治水之道向来都是摸象过河,绍安文中提及多处虽都是假设未被证实之策,但确也并非毫无依据,世间万事向来如此,假设实践,取精华去糟粕,这样方能成事。”太宗继续说道,“绍安如此学识,定要好生培养,日后考科举,入朝堂,父子两代人都为大庆天下百姓谋福祉,岂不是一段佳话。”
太宗刘祀自然不知道王绍安的心思,只是为自己的大庆又出了如此人才而高兴。
“臣听闻王公子前几年已经通过了乡试考取秀才,不知是否遇到了什么困难,迟迟未有参加省试,”李广泰似是真把王绍安看成了不可多得的人才,登天子堂,自古以来都是天下读书人的心愿,以王绍安的这篇文章同他在外的名声,除了能想到省试是不是在规则上对他有什么限制,他实在是想不出来其他原因让他停滞于前。
“哦?竟有此事。”刘祀也来了兴趣,探身问道,“王大人,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启禀皇上,犬子自发妻曹氏去世以后一直在明州由其外祖母养育长大,自小祖孙二人亲密无间。乡试以后,臣岳母身子骨每况愈下,多年来都是靠着汤药吊着性命,犬子虽自小顽劣捣蛋,但对他的外祖母确是敬爱有加,这么多年一直伴其左右,所以一直没有离开明州来万安城参加省试。直到今年臣岳母殡天之后,才携幼妹来的万安。”王抃此言也并非全是虚言,王绍安的孝顺也的确为真。
“绍安有如此孝敬之心,正可谓是德才兼备,得子如此,是王学士的福气。”刘祀听闻至此,更觉王绍安是可用之人。
“说起来,臣也有幸拜读过王公子的文章,其中有一篇《议礼之说》颇有见地,前几日礼部司的官员也正巧在讨论此事。臣尚有耳闻,王公子在明州也曾设立学堂,从游之徒,归门甚众,臣斗胆在此向王大人求个恩典,可否让王公子屈驾礼部,为我部官员讲一讲那篇《议礼之说》。”上前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吴钩。
王抃闻言,忽觉不妙,可能朝堂之上他人不知,但是作为父亲,他是详读过那篇《议礼之说》的,那篇文章虽然说的是大户人家嫡子和次子分家产的故事,但是放在这个时候的朝堂之上拿出来说,很难不说吴钩没有别的目的。
言官集团前些时候突然的弹劾,虽说是被太宗留中不发冷处理了,赖长兴登闻鼓前被射杀的案件也迟迟没有进展,但是王抃知道,那些都察院的御史们都没有放弃,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只是在等着一个引子,在被太宗忽视了那么多天以后,这个引子也必定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王绍安的那篇文章明显是帮着精明能干的次子说话,如果今日这篇文章被拿到这大殿上来议,恐怕有心之人会把这篇《议礼之说》跟雍王留京这件事联系在一起,更甚者可能会把王绍安和自己划归到雍王党羽之列。
王抃盯着吴钩细细揣摩了一番,一起同僚这么多年,他竟然不知道吴钩会是站在刘聿恒那边的人。
“这倒是有意思,我记得前几日议法之时,王爱卿从立法本意出发的观点也是绍安的想法,今日李爱卿又言绍安对治水工程之道颇有见地,现在就连吴爱卿也对其《议礼之说》赞叹有加,真是有意思。”太宗显然不知道那篇《议礼之说》中藏了那么多弯弯绕绕,在王抃开口之前先开了口,“既然如吴爱卿所言,绍安在明州时已开堂立说,何不如将绍安邀请至崇政殿讲席,让其跟你们讲讲,也让朕一起听听。”
崇政殿向来是经筵官为皇帝讲解经史的地方,王抃在还是翰林学士的时候也曾在此为刘祀讲解过经史。王绍安虽是名声在外,但是以他白衣的身份,被邀入崇政殿也是万万不合适的。
“犬子一介白衣,尚未有功名,全凭各位同僚抬爱,万万不可入崇政殿面圣,更何况是在崇政殿妄议他那些浅薄的文章。”王抃见太宗不知其中缘由,松了口气,眼下只要阻止这《议礼之说》的内容浮出水面便可,他拱手面对着刘祀,行礼答道。
“王大人自谦,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王公子这般富有才识,又有传道授业解惑经验之人。“吴钩依然不依不饶向王抃作揖,说道。
“承蒙吴大人看得起犬子,犬子读书明理,自应该以报效朝廷为任。”王抃向吴钩还礼之后,再次面向太宗,此时的他已然没有了刚才初闻《议礼之说》的局促,他站在朝堂的角度,卸下了父亲的身份,变成了通政使王抃,他盯着皇位之上的刘祀,继续道:“只是现下,犬子既无功名,也无实绩,自不敢入崇政殿,望皇上切莫为了犬子隳废朝廷久行公共之法。”
和他以往的行事作风一样,王抃又变成了那个刘祀熟悉的王大人,在他看来,眼前的王抃只是从一个自谦的父亲变成了朝廷公共之法的捍卫者,全然不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王抃已经从容地接下了吴钩多少把暗箭。
“自古以来多有明君请教白衣的先例,太祖在时有一年江南干旱,农田产量不足,太祖黄帝也曾邀请过田舍郎入崇政殿为其讲述种地之妙法,更何况王公子如此这般才学之人。”吴钩还是没有放弃,搬出太祖邀请白衣入崇政殿讲种田之法这件事企图让刘祀觉得王绍安入殿讲席也是合理。
王抃向来沉着镇静,但是碰到吴钩这般胡搅蛮缠的人,他也忍不住怒瞪了一眼。如果吴钩一心想要让太宗注意到那篇《议礼之说》,仅是从文章的结论出发,那么最后的受益者便是雍王刘聿洵。他扫了一眼太子身边空荡荡的属于雍王的位子,这倒好,这是只派了急先锋来,主将没来呀。
“儿臣听闻王大人刚才所言,甚是为王公子为其外祖母侍疾所感,由此可见王公子定是一个重孝道守礼节之人。自古以来都有君德成就责经筵之说,崇政殿讲席一直是经筵官的责任,而成为经筵官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纵然有太祖黄帝让田舍郎入崇政殿的先例,但田舍郎自然是不知这崇政殿对于帝国来说意味着什么,可王公子知道,翰林侍读学士林茂、天章阁侍讲何廷玉、崇政殿说书陈原都是满腹才华之人,他们从童试、乡试、会试一路走来,才能有幸站在崇政殿之上,其中辛苦想必王公子作为读书人也能感同身受。”王抃还想再开口说道之时,太子刘聿恒先开了口,“儿臣有幸在康王府的赏菊宴上见过王公子,有过浅聊,以儿臣愚见,王公子定不会想以白衣之身入崇政殿讲席,对制度不敬,也是对天下读书人之不敬。”
刘聿恒开口说话以后,吴钩便退到了后头,没有再开口说话。
“还是太子思虑周全,是朕有欠考虑。”太宗闻言招呼王抃起身,继续说道,“王爱卿也曾在崇政殿为朕答疑解惑,定也是考虑了读书人的心思。”
“老臣也认同太子所言,王大人正蒙圣恩,如若让王公子以白衣之身入崇政殿讲席,即使我们朝堂之人都知道是因为王公子德才兼备,但在外人看来难免不会误会是为凭籍父权,专权而为。”赵普是大庆宰相,他佝偻着背站在最前排,口中像是含了什么东西,口齿不清,“吴尚书身为礼部尚书,对于礼法规矩应该是最为知晓之人,何故今日如此逾矩,考虑不周,摆出田舍郎的例子,险些让皇上背上任人唯亲的罪名呢?”
赵普虽是口齿不清,但话语间轻描淡写的责备确是让人心惊。吴钩闻言当即就跪倒在了太宗的面前,李广泰虽未被指名道姓,但也扑通跪了下来。
“赵相所言甚是,是臣爱才心切,考虑不周全,险些陷皇上和王大人于不义。”吴钩磕头认错,这事可大可小,往好了说可能只是爱才心切稍欠考虑,但往坏了说确也可以是攀附宠臣,祸乱国制。今日虽没有在朝堂之上让大家知道那篇《议礼之法》,但是下了朝以后,这样的动静,恐怕没有人会对那篇《议礼之法》不敢兴趣吧,而有这个结果他吴钩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想到这里,他更是像受了惊吓的小丑一般磕起了头,堂堂礼部尚书殿前失仪都要推崇的文章,到底是有何过人之处。
“臣也只是觉得王公子此文甚好,确实没有别的意思。”李广泰见吴钩如此无状,虽不知缘由也跟着磕起了头。
“呵呵—爱卿都请起,要说思虑不周也是朕的错,是朕先提出来的让绍安入崇政殿讲席,赵相这是在提醒朕呢。”刘祀呵呵一笑,招呼着跪着的李广泰和吴钩起身。
大庆国在太祖建国之时就立下祖训,认为君主应当统而不治,给了相权极高的位置,而相权所代表的便是圣人之教、儒家之统。
而宰相在得到如此之高的位子之后便有纠察天子言行的责任,大庆的朝堂上,宰相当朝斥责天子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像现在这样指吴钩纠太宗的说法已经很是收敛了。
更何况赵普是太祖刘晋驾崩之时作为太宗刘祀的托孤大臣拜相的,身份地位更是尊贵,要不是赵相老了没了以前的干劲,现下还说不定指着鼻子说得更难听。
“老臣只是直言进谏罢了。”赵普佝偻着身体艰难地向太宗行礼,他虽因为年老而身体僵硬,口齿不清,但是精神头脑却还十分清晰。
吴钩和李广泰早已吓得说不出话,只是跪在原处没有遵照着太宗的旨意站起身来。
文武百官虽也有进言之权,但眼下皇帝和宰相的风波却也没人想要被卷进去,都闭口不言,垂首分立两侧。
“先帝尚在之时,将朝廷托付给赵爱卿也是看重爱卿直言不讳。”刘祀是太祖制度的拥护者,那么多年和赵普打交道,他已然知晓了这位宰相的脾性,当然赵普也知道他的脾性。
“臣不敢。”赵普行礼说道。
眼看着今日早朝的风波就要平息下来了,都察院的言官们却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臣有本请奏。”御史刘庆余向来不是那种言辞躁妄的人,平日里和那些总以风闻之事弹劾百官的言官也大有不同,今日却破天荒地在早朝想要奏本。
刘祀虽有不明却也还是同意了,前几日都察院弹劾刘聿洵的折子被他搁置,为了防止那些御史们在早朝再起事端,那些个签了字署了名的御史都被他挡在了早朝之外,却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一手,派了个平日里不打眼的刘庆余来打这个头阵。
“臣要请奏雍王殿下……”刘庆余刚提到雍王,刘祀就摆摆手示意他停下。
“雍王何在?”刘祀虽是无奈,但既然平日里最是不像御史的刘庆余都向他讨说法了,他认为自己再避而不谈,恐怕日后他们见缝插针地会没完没了。
“启禀皇上,万安府上报万安城北它山似有贼寇出入打家劫舍,昨日三皇子在兵部报备以后连夜率领亲兵已赴它山剿匪。”兵部尚书郑岐玉上前奏报。
“为何一定要让雍王前去,难道万安城内没有别的将领可以带兵前去剿匪吗?”刘祀有意提高了嗓门问道。
“启禀皇上,自雍王殿下入我兵部以来,一直便是由他剿匪护城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郑岐玉虽是武将出身,但入中枢那么多年,自然知道刘祀此问的深意。虽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是话语间却都是对刘聿洵的维护之意。
“那郑爱卿觉得这么多年,雍王殿下做得如何呢?”刘祀端正了坐姿,将身体微微向前倾,继续问道,“朕是雍王的父亲,太子是雍王的兄长,说来都不公允,郑爱卿统领兵部,观之细微,今日不妨跟大家说道说道。”
“皇弟自北境巡边回来以后,我看沉稳老练了不少,听父皇说前几日呈上来的军报比以前的也大有进步,这些都是郑爱卿的功劳。”刘聿恒原本只是站立在侧,听到刘祀提到自己,便向郑岐玉行礼说道。他知道刘祀已经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此时也是他表明观点的时候了。
“太子抬爱了,雍王殿下少年英雄,聪慧善谋,臣能教的东西甚少。”郑岐玉在任兵部尚书之前一直在北境镇守,向来都是英姿飒爽、正气凛然的样子。
“皇弟此次巡边回来特意跟我说起郑尚书对他临行前的嘱托,让他在北境便利不少,说是能呆在郑尚书身侧受教对于他来说很是难得,我这个弟弟向来求知若渴,以后恐怕还要多多烦扰郑尚书了。”刘聿恒继续说道,最后话语中的那句“以后”像是给刘聿洵留京之事画上了句号。
藩王分封留京,威胁最大的无非是他这个太子,今日太子对于雍王留京都未有提出异议,旁人又能说道什么呢?
王抃静看着朝堂之上发生的一切,他不知道这些弹劾雍王的言官们到底是谁的先头部队,所有人都觉得这会是太子的计谋,毕竟和雍王留京唯一有直接利益关系的就是太子。
但是朝庙之间,是施用阴谋诡计、明暗手段以互相咬噬的战场,越是那个明显的人越可能不是真正的幕后操纵者。他看向正眯着眼睛不发一言的赵普,或许还有人在权势转易之际,正在窥测风向,他们并不在乎雍王是不是留在万安城,他们只是想搅浑朝堂上的水,然后插标自售。
这早朝在经过了一个不小的风波之后,在郑岐玉对刘聿恒的称赞声中结束了,文武百官各自回到了衙门办差。但只有李广泰最是郁郁,他原本只是想在朝上跟太宗分享一下昨晚他读到的王绍安关于治水的文章,为国举荐人才本该是他的责任。哪里能想到后面怎么就有了吴钩什么事情,就有了白衣入崇政殿讲席什么事情,他自然是觉得自己冤枉,提出崇政殿讲席的是太宗,提出田舍郎的是他吴钩,但是陪着下跪磕头挨骂的却是他李广泰。
他现在是满肚子的牢骚没处发,只是好奇那篇《议礼之说》的文章究竟是说了些什么了不起的礼法,值得他吴钩这样上赶着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