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思遥回来的时候,已是三更天。
庭前灯烛早灭,只余一盏桐油小灯在窗边幽幽明着,风过时火苗晃了晃,映出窗内一个裹着小氅的身影。
兰心正打着盹,头一点一一点,听得外头轻响,立刻惊醒过来,快步迎上前来,眼里还带着未褪的倦意。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她压低声音,小心关上门窗,“奴婢都快守出心病了。”
她是个机灵的,早早便支开了屋中小丫头,主仆俩这一夜没惊动半个外人。
“小姐,您和赫连公子……这是?”
卢思遥微微一笑,唇角漾着一抹淡光。她语气温和,却比往日更多一分沉静清明:“兰心,今日之事,千万不可外露一字。”
兰心闻言,立刻正了神色,郑重点头:“小姐放心,兰心晓得轻重。”
她却忍不住偷偷看了小姐一眼。
灯火映着卢思遥的眉眼,鬓发微乱,唇角却挂着藏不住的笑意,那笑不是惯常应对老爷夫人时的得体稳重,而是……一种藏也藏不住的欢喜。
她轻声试探道:“小姐今日……看起来很不一样。”
卢思遥挑眉:“哪儿不一样?”
“说不上来……”兰心眨眨眼,“就是比平日同慕容公子在一处时还要开心。”
卢思遥抬手轻点兰心额头,笑道:“你这伶牙俐齿的丫头,偏爱胡说,教你再贫嘴。”
她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册,轻轻递到兰心手中:“你看这个。”
兰心低头一瞧,顿时两眼放光:“这、这是《玉笙一梦》的第三卷?不是还未刻印出铺子么?!”
“私章初印,连作者都未外发。”卢思遥淡淡道。
“小姐您怎得来的?”兰心小心翼翼捧着画本,几乎不敢翻。
卢思遥斜倚榻边,神色似笑非笑:“他送的。”
兰心怔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惊讶道:“赫连公子送的?!……那他还真是……”她咬了咬唇,想说“体贴入微”,又觉这词说出来太肉麻,半天才憋出一句,“……对小姐上心。”
她说着,还没回过神,眼角余光却忽然扫到卢思遥正侧身去取发簪的动作,动作极轻,却略显僵滞。
她心头一紧,脚下几步抢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指骨纤细,修长如玉,可手指上几处已经生出了茧,压痕清晰可见,还浮着肿胀,像是方才还紧握着笔,未曾松开。
“小姐!”兰心倒吸一口凉气,“这又是新磨的?!这都肿成这样了。”
卢思遥不作声,只是将手慢慢收回,按在膝上。
兰心哽着嗓子道:“都这样了……老爷还要让你抄书,这手再磨下去,日后怎得了?”
她说着,却终究没忍住,眼圈红了一圈:“我就是心疼小姐。小姐这一个月都不曾好好歇过,这会儿又是三更天,再过一盏茶便五更了。”
她撅着嘴,眉眼含急,低声抱怨道:“倘若慕容公子,又或是赫连公子,能上门求亲就好了……他们一个个都这般待小姐上心,若能早些定下亲事,小姐又何至于日日受这等苦、事事受这般气?”
卢思遥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却仍平缓如常:“此事未定,切莫胡乱讨论叫旁人听了去。”
兰心鼻头一酸:“明明您是嫡女,却每日五更天起床,听经、抄经、习字、背律,连出门散步都得看老爷脸色……思云姑娘倒好,日上三杆还在睡,连早饭都能推成午膳,说不得一句重话。老爷就一口一个‘她身子弱’,小姐你就不是他们亲生的?”
话一出口,兰心便察觉失言,忙低头不敢吭声。
卢思遥没有责怪,只是垂着眼睫,伸手抄起一旁的《兰亭》字卷,展纸点墨。
是啊……她上一世也曾想过父亲为何如此——只是从未深想。
她以为父亲是偏爱庶出,轻贱嫡女。
直到临死前,卢思云那句“代我贺兰思云,向养父养母问安”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前半生所有不解。
现在想来,父母如此,并非她不是亲生,反而正因为她恰恰太亲。
府中皆知,那年大召大厦将倾,北苑势起,父亲为了在朝堂谋一线生机,花重金纳卢思云母亲胡人贺兰部之女贺兰伊穆为胡妾。后大召皇帝被杀,慕容族掌权,凭着这层关系父亲才成了汉人中被重用的臣子。
那年她八岁,贺兰氏入府不足半年便产下一女。
父亲命全府上下不得讨论此事,有个碎嘴的丫鬟还因此事丢了性命。
那时她还为母亲鸣不平,指责父亲和贺兰氏早有私情。
父亲大怒,母亲却一改往日性格不为所动。
再后来,贺兰氏莫名暴毙。
那时正是父亲官升二品,真正在朝堂站稳脚跟的那年。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
父亲与贺兰氏不是早有私情,是根本无情。
于父亲而言,士族荣耀、振兴汉室是他毕生所求,其余皆置于其后。
母亲未有得子,在父亲眼里她不仅是女儿,更是卢家门楣上的金字招牌。
父亲鄙视胡族,却不得不虚以委蛇。
卢思云并非亲生,还留着胡人血脉,最好是养出一副刁蛮任性,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
如此一切便能说得通了。
只是父亲母亲又何曾想到,因果一事,冥冥早种于心。若这一切果真如她所料,那这债,便是卢家先欠下的。
卢思遥指间停顿。墨点自笔尖滴落,在纸面晕开一朵乌云。
她盯着那团墨影,眉心缓缓皱起。
“卢思云……不该知道的。”
贺兰氏死时,她才两岁。
而那之后,父亲严令不许提及贺兰之名,府中人等换了又换,连亲近的嬷嬷也遣送老庄,慎之又慎。
可若非旁人明示,她怎会知道自己的身世?
“贺兰氏……死得不简单。”卢思遥轻声自语,眼底一丝寒光悄然流过。
-
日头高照,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斜斜地照在书案上。
案上的半卷字帖还未落墨,一旁的砚台已干透。
卢思遥和兰心,一个头枕胳膊,一个趴着歪在她身边,皆睡得不省人事。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大小姐——快开门!夫人屋里的采香姑姑来了!”门外丫鬟沉香尖声喊道。
卢思遥惊得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头发有些乱,视线还有些迷糊。
兰心也“哎哟”一声从梦里蹦起来:“不、不好了小姐!天都亮成这样了——”
她拽开窗帘,差点没被阳光晃瞎眼:“日、日头已经快到正午啦!”
二人面面相觑,还未收拾好,门口已经被推开了。
一个面色绷紧、绣着紫边衣裳的妇人快步走进来,正是老爷屋里的大丫鬟采香,素来尖酸利口、奉命如律。
“哟,大小姐竟睡到这时候?今早怎么不见人请安,原来是在这儿养懒骨头呢?”
她冷笑着抬手一指,“老爷叫人传话,说让你们两个立刻去正厅——别磨蹭,还有带上昨儿个老爷让你抄的字帖。”
大厅中,寒光沉沉。卢渊站在堂上,身着朝服,面色铁青,手中握着一尺红木戒尺。崔夫人坐在旁边,脸上种种不安却不敢插嘴,只肯低头垂眼拧着帕子。
卢思遥与兰心双双跪在堂前,阳光从高窗照下来,却只觉得心头一阵冰凉。
卢渊气得吹胡子瞪眼,声音如震雷:
“你身为卢家嫡女,竟连最基本的早起请安、每日抄经都怠慢!日后你如何担当得起我卢家门楣?”
卢思遥低头不语,兰心颤颤巍巍解释道:“小姐是因为昨日抄书至子时才…”
“闭嘴!”卢渊大喝,“懒惰成性,不成体统,若是传出去叫旁人听见,都来看看我卢家教育儿女的笑话罢。”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手中戒尺“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震得案几都颤了三分。
桌上的卷纸被震得轻轻一跳,在案上滚了半圈,“啪嗒”一声,跌落了一半。
那半卷展开了一些,滚到了地上。
兰心下意识想伸手去捡,眼角一瞥,却忽然僵住了。
她整个人像被定住,眼珠一寸一寸往下移,嘴唇发颤,眼神在三息之内由茫然转为震惊,继而死寂。
她没有捡,而是如临大敌般倒退了半步,小声抽了口气:“小姐……”
卢思遥也感觉到了不对劲,顺着兰心的目光看去——
摊在地上的“字帖”,赫然不是《兰亭》。
那是一幅画。
人物眉眼含情,衣带飞扬,女主正倚在男主怀里,仰头浅笑,红纱半褪,鬓发凌乱。
而旁白,一行秀逸小字在右下角潇洒落墨:
——《玉笙一梦》续卷
整个正堂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鼓锤,“咚”的一下,敲在了众人心头。
卢渊原本气得脸发黑,此时眼神也一滞,眯眼看了一眼那落地的“字帖”内容。
然后——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蹭地俯下身,将那卷纸猛地捡起,翻了两页,眼角青筋突突直跳。
画风柔媚,情节旖旎,文字露骨传情,尤其那一页,男主抱着女主在雪夜策马私奔,画上还题了一句:“愿踏雪千里,只为一吻。”
卢渊手一抖,画卷啪地又落回地上。
他眼睛瞪得几欲炸裂,声音破口而出:“这是何物?!”
卢思遥:“……”
兰心已经快晕过去了,跪在地上脑袋埋得比地砖还低,嘴里疯狂念咒:“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卢渊的手在半空颤了颤,像是不敢相信方才所见:“你昨夜说到子时,是抄的这个?!”
“你不是说——”他顿了顿,几乎晕厥,“临摹《兰亭》?!这是哪家的兰亭?!这是哪家的……兰?!”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卢渊带着哭腔:“我如何有脸面见列祖列宗,我…”
话音刚落,厅门外忽传来一阵衣袂掠动的声音,伴随着说不清是玉佩还是发饰的清响,叮铃作响。
只见卢思云身着半套鸳鸯缎衣,头发斜歪挽着,睡眼惺忪地懒懒踏入,身后跟着她那总是吊儿郎当的贴身丫鬟苗苗。
兰心忍不住狠狠瞪她,可卢思云却仿佛没看见似的。
她一边打哈欠一边笑嘻嘻开口:“呀,今儿太阳好刺眼,我昨晚头痛才起得晚了些,父亲莫怪~”
说着,眼角余光却早已轻飘飘地扫过地面。
“咦?这不是——《玉笙一梦》么?”
她附身捡起画本,“可这本怎么跟我看过的似乎不太一样呢?”
“呀!”她佯装害怕地把画本一抛,眼珠一转,看向卢思遥,笑意恰到好处地收了收。
“这《玉笙一梦》不是讲世家贵女与公子携手进退、礼法相合的故事吗?怎么翻着翻着……就策马私奔了?
“父亲,姐姐平日里足不出户的,这种污秽的东西肯定不会是姐姐的,还请父亲明查啊。”
“用不着,我看证据确凿!”卢渊一声冷哼,拂袖抬手,戒尺猛地落下。
“啪——”
那一下实打实落在卢思遥手上,掌心顿时一阵火辣的疼。
卢思遥咬牙未吭声,但掌中已经浮起一道道清红的杠痕,细密得像茶案上摆着的冰裂纹瓷。
“啪——!”
又一下落在兰心背上,兰心“唔”地一声,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刚欲开口解释,卢思遥赫然拉住了她,朝她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父亲,此事是我一人之过,还望父亲不要责罚兰心。”
连打数下后,卢渊抬手,厉声道:“好啊,你终于肯认罪了。来人!把她拉出去再打五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