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自那天签下那份沉甸甸的《星际开发计划首批先遣者招募合同》,姜恒心头那点离别在即的愁云似乎被强风吹散了些许,不再是下午咖啡厅里那般浓得化不开。但“舍不得”这种情绪,就像空气里的尘埃,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无刻不在周身缠绕。
“妈的,姜恒,你他妈平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啊!”魔都老屋的卧室里,姜恒懊恼地抓了抓自己本就有些乱的头发,一头扎进带着熟悉洗衣液味道的被子里,发出闷闷的低吼。二十世纪有句老话不是说吗?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至少这一刻,他需要这份可耻的“有用”。
……
“嘶——头好疼!”姜恒挣扎着从被子里抬起头,混沌的大脑像是塞了一团浸水的棉花。脖颈和后背传来阵阵僵硬酸痛。他这才想起来,昨晚逃避现实,居然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睡了过去!捂了一夜没窒息,大概算生命力顽强了?
自嘲地爬下床,趿拉着拖鞋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冰凉的净化水流拍在脸上,激得他一个哆嗦,昏沉感瞬间被冲淡了不少。
接下来的几天,化身成了忙碌的拆迁工和事务处理器。那套承载了童年和青春的老房子需要彻底清空、锁门、移交给银行。过程琐碎而磨人,翻动着每一件带有回忆印记的物件,心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军用背囊的体积限制了他的恋旧,最终只塞进去最精简的个人物品、父母的照片、那本皮革日记本和一个老旧的保温水壶——这是他军营岁月的习惯延续。那只在高铁站差点把行李托运处小哥下巴惊掉的超大号硬壳工程箱,则严丝合缝地装满了他的“未来”:从多功能求生工具组到基础电子维修套件,再到几包地球蔬菜种子和几件结实耐用的备用衣物,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拉链紧绷。
当最后一箱杂物被运走,老屋的门在身后沉重地锁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姜恒靠在冰冷的门上,轻轻吐了口气。别了,魔都。别了,过去。
出发日,天还没亮透。魔都轨道枢纽站的穹顶之下,磁悬浮列车像一条条银白色的巨鲸,静卧在轨道上,车体线条流畅如子弹,车身闪烁着幽蓝的待机指示灯。姜恒扛着他那硕大的箱子——对于他这种身高体壮、有三年高负重体能训练底子的前军士来说,这个重量不过小菜一碟,但体积造成的摇晃还是需要点技巧去平衡——汇入了早高峰的人流。
“旅客朋友们请注意,‘复兴-101’次列车即将抵达首都站,请做好下车准备……”清亮的女声在车厢广播中响起。
姜恒“噌”地从特制的加固座椅上弹起,双手抓住拉杆,深吸一口气,腰背发力,一个熟练的蹬地转身,那足足有一米二高的庞然大物便稳稳当当地立在了他身边。箱子侧壁还贴着他出发前一晚手绘的、一个蹩脚但很“姜恒”风格的飞船涂鸦,旁边潦草地写着“亚辛玛哈特产运输一号”。
“动作可真麻利!”坐在他对面的一位老人笑着调侃了一句。
姜恒咧嘴一笑:“得嘞,当兵养成的职业病,坐不住!”他拖着箱子开始随着人流向前移动,箱子厚实的轮胎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均匀的辘辘声,引得旁边几个年轻人侧目。
车厢连接处略显拥挤。眼看快到门口,姜恒正琢磨着怎么帅气地单手将箱子旋下去——
“帅哥!帮忙搭把手呗?”
一个清亮又不失爽利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请求意味。
姜恒闻声,下意识就想回头应声。身体转动的同时,他肩臂上的肌肉也下意识发力带动——那巨大的、重心靠上的箱子立刻就像个笨拙的陀螺,跟着他的动作猛地一晃!
“哎哟!小伙子!看着点!小心撞到我老婆子!”旁边一位准备下车的老太太惊呼,条件反射地侧身躲避,差点踩到身后的人。
“哎!对不起!对不起大姐!您没事吧?”姜恒惊得立马顿住脚步,一手死死稳住箱子,一边慌忙扭头道歉。他一米八八的大个子,在一群下车旅客的裹挟中本就鹤立鸡群,加上这大家伙挡着,弯腰鞠躬的姿势就格外艰难滑稽,活像一头试图钻树洞的笨熊。
老人看他窘迫又真诚的样子,噗嗤笑出来:“行了行了,下次转身看着点大家伙,你这‘特产’劲儿可不小!我没事。”
姜恒讪讪地挠了挠头,这才得空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车厢接口的角落,站着一个个头不算太高、但比例极好的女孩。短发,利落地抿在耳后,肤色是那种常在户外活动的小麦色,透着健康的光泽。上身一件设计简洁的浅灰色都市功能外套,没有繁复的装饰,拉链拉到锁骨下方;下身是修身的深色高弹力面料长裤和一双干净结实的白色平底多功能靴。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株迎着晨光的挺拔小白杨,简洁明快得让人……心里那股高铁站的喧嚣似乎都安静了几分。
这感觉……像刚入伍时第一次出早操,寒冬腊月里猛灌了一口带冰茬的薄荷水!那股清冽感顺着血管“咻”地一下冲到头顶,带走了宿醉似的昏沉。
“呃……您叫我?”姜恒指着自己的鼻子,眼睛不自觉地亮了几分。怎么回事?以前在营区也不是没见过女兵排长,怎么这会儿感觉胸腔里的多动症发动机突然启动了?
“可不是嘛,”女孩下巴微扬,指了指自己头顶上方的行李架,“帮我把那箱子弄下来呗?”
姜恒顺着她手指方向抬头,眼睛瞬间瞪圆了——好家伙!一个几乎跟他自己那只“特产运输一号”同比例放大版的银灰色硬壳工程箱!一样的材质,一样紧绷的线条,一样带着航天工业产品的冷峻感!体积和他那个也不相上下!
“你这……大宝贝儿,”姜恒差点咬了舌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女孩略显纤细的手臂,“怎么弄上来的?吊车?”他脑子里甚至闪过星际物流机器人的画面。
“山人自有妙计。”女孩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像只小狐狸,她走过来,熟稔地拍了拍姜恒结实的小臂——带着点哥们儿式的力道,“现在嘛,下去这事儿,就拜托你这‘真·人力吊车’啦,帅哥!哦对了,我叫齐予。”
这一拍,外加那个理所当然的称呼“帅哥”,让姜恒感觉那只手掌的温度似乎隔着手套都能渗进皮肤里。“行!包我身上!”姜恒豪气顿生,也不纠结她那“妙计”了,“你先下去,我马上!”
齐予点点头,利落地先一步下了车。姜恒深吸一口气,双臂环抱住那个大家伙,核心肌肉群绷紧,腰腹发力,伴随着一声低沉的“起!”,巨箱被他稳稳当当地从架子上“卸”了下来,动作干净利落,引得旁边几个还在磨蹭的旅客发出低低的“嚯”声。
他拖着两个巨无霸箱子一步一挪地挤出车厢口。站台上清冽带点金属味道的空气瞬间涌入鼻腔。齐予果然站在不远处等他。
“给!”姜恒把她的箱子推到她面前,指关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但呼吸还算平稳,“走,出站打车!我给你送过去!”他指了指远处标着“出口/TAXI”的巨型引导牌。
“打车?”齐予微微挑眉,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送我去哪儿?”
“太空署啊!你不是去太空署吗?”姜恒理所当然地说,顺手把肩上的双肩军用背囊带子往上提了提。
齐予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像湖面漾开了涟漪,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姜恒:“所以,你也是?”她点了点自己胸前那个不太起眼的银色圆盘形徽章——上面刻着抽象的星轨图案。
姜恒愣住了,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外套拉链上别着的太空署临时通行磁卡挂绳:“我……是啊!第一批,先遣者!”这算什么?天注定?上辈子扭头不止五百次?脖子断了修成今生同船渡还同目的?!
“那可真巧,”齐予笑意盈盈,主动伸出右手,“认识一下?正式点,齐予,。”
一只白皙、手指纤长、骨节分明的手伸到眼前。姜恒赶紧把手在裤缝上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像是怕碰坏精密仪器一样,轻轻地握住了齐予的手指。触感微凉、光滑,带着属于年轻人的韧性。只轻轻一触,姜恒就像被静电打了一下,迅速松开。掌心那片残留的触感和凉意却挥之不去。
“姜恒!”他嗓子有点发紧,赶紧转头,拖起自己和齐予的箱子,大步流星地朝着高速磁悬浮空港的垂直交通中心走去,“快走快走!外面有穿梭班车直通太空署!”
首都的天空,在2220年经过生态工程的精心调养,呈现出一种少见的、清透的蔚蓝色。“易安号”计划的总指挥部所在——太空署深空枢纽大厦,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水晶山峰,矗立在北都航天地标区的最中心。无数条空中交通管道如同巨大的藤蔓,蜿蜒连接着大厦的不同区域,金属与强化玻璃构成的巨大建筑体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而恢弘的光芒,顶端直指苍穹。
“走吧。”齐予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她指了指入口侧翼一个较小但安保级别明显极高的专用通道闸口,“先遣者在那边集合验证。”
姜恒点点头,扛起他那硕大的“特产一号”,跟着齐予走向闸口。
“你好,请问你是先遣者吗?”一个声音打断了姜恒的思绪,姜恒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工作人员,斯斯文文的年轻人,穿着正装,戴着一副眼镜,一丝不苟的样子。姜恒点点头,那人又说道:“请出示身份证和证明。”姜恒赶紧从肩上卸下箱子,从兜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和身份证,朝那年轻人展示了一下那天随短信一块发来的证明。
那年轻人,看了一眼姜恒的证明,又拿着身份证朝姜恒对比了几下,“姜恒是吧,我叫章凌,是负责接待先遣者的太空署工作人员。”章凌说完,从身后的工作台拿出一个平板,摆弄了几下,对姜恒道:“你是第一批先遣者里最后一个签订合同的,并且是没有参与组队报名的,按照顺序,你将被安排前往TOI 700行星系统的亚辛玛哈行星,请跟我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