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至首都太空署深空枢纽大厦的顶层。
巨大的弧形舷窗之外,是北都钢铁森林般耸立的未来都市天际线。阳光通过智能调光玻璃过滤,在地板上投下柔和而疏离的几何光影。这里不是普通的办公室,而是“易安号”总项目总工程师,齐伟楠院士的专属高轨观测站,也是他的沉思空间。
门滑开,一个穿着深蓝色调查专员制服、戴着棒球帽的身影径直走了进来。帽檐压得很低,但掩饰不住眉宇间与那位坐在宽大工作台前老者的相似神韵。
“爷爷!”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一丝不被理解的委屈。
齐伟楠院士正透过巨大的光学增强观测系统审视着模拟星图上的TOI-700 d模型动态参数,闻声抬起头,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深的忧虑。
“齐予?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是……”
“我要加入先遣任务!去亚辛玛哈行星!”齐予打断爷爷的话,声音斩钉截铁,帽檐下的眼睛直视着老人,“作为行星生态调查专员。”
“胡闹!”齐伟楠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桌上一份文件夹。他的脸上没有学者常有的和蔼,取而代之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甚至隐隐带着惊惧。“谁告诉你的?!这不是你该参与的项目!你立刻给我回去!回‘绿谷’生态实验室做你的基础植被样本分析!”
“为什么?!”齐予一步上前,倔强地与爷爷对视,“他们都能去!为什么我不行?!太空署有正规的专员招募渠道!我通过了你要求的、最严苛的星表科考资格认证!我的专业背景契合度是所有候补名单里最高的!数据你都可以查!”她语速很快,带着被阻挠的急切。
“你不一样!!”齐伟楠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不住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这位在深空物理学界宛如定海神针的老人,此刻声音竟带着微微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但那双睿智的眼睛里布满阴霾:“齐予,看着爷爷的眼睛。你以为……你以为这次任务是什么?一次例行的月球地质考察吗?!”
他走到巨大的舷窗前,指着外面那颗在模拟投影中旋转的蓝绿色星球图像:“那是100光年之外!是连一颗沙子、一滴水对我们而言都绝对未知的地狱,也可以是天堂!‘盘古之斧’……它……”老人回过头,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痛苦和某种恐惧,“它刚刚从实验室的理论参数变成实用的巨构工程!它的每一次开启,都是一次对宇宙规则极限的试探!没人真正知道那跨越虚空的‘门’完全打开和彻底关上时,会发生什么!实验……对地球这边的实验是成功的!但百光年的尺度呢?空间锚定会不会出错?通道的‘膜’在极端距离下会不会发生我们尚未理解的畸变?那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高维泄露的风险评估报告还在‘盘古’实验室最高保密库里压着呢!”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不是作为项目总师,而是作为一个恐慌着可能会失去一切的祖父:“这只是技术层面的未知!就算安全落地,那颗星球本身呢?!那颗该死的d星?就那些模糊的光谱数据和轨道建模?它现在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亚辛玛哈’!可谁知道那上面有什么微生物?有什么能瞬间分解人体蛋白质的环境毒素?!有什么我们理解之外的……掠食者?!任何一个未知都是致命的!”
齐伟楠猛地转过身,双手重重拍在工作台上,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严厉与恳求:“而这些风险,我都……可以接受!那些报名参加的志愿者,成年人了,他们签了生死状,为那20年产权、为理想、为证明什么!都行!这是他们的选择!爷爷尊重每个志愿者的选择!但是齐予,你不行!这世上……爷爷在这世上只有你了!当年……你父母……”说到这,如同被扼住了咽喉,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几乎破碎的喘息。那深埋心底多年的剧痛,瞬间击穿了老人的冷静外壳,他的眼神黯淡下去,仿佛整个人都被抽走了力气,缓缓跌坐回宽大的航空座椅中,目光空洞地锁在孙女身上,却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某个深埋在记忆星空中的悲剧画面。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蜂鸣。
齐予看着一瞬间像是苍老了十岁的爷爷,看着他眼底那深不见底却几乎要溢出的、沉甸甸的痛苦和恐惧。父母,那场发生在近地轨道空间站能源失控实验中的事故……那个遥远的“星元2107年”……那一年她才七岁。那场事故不仅带走了她的父母,更彻底改变了爷爷的心性,让他从一个锐意开拓的先锋,变成了一个如履薄冰的工程师。他从未停止对星空的追求,只是每一步,都走得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将可控的风险压缩到极致。
那股与爷爷如出一辙的倔强,如潮水般从齐予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痛和理解。她慢慢绕过工作台,走到爷爷身边,蹲下身,轻轻地、像害怕惊走什么似的,把手覆盖在老人冰凉的手背上。那双手曾经操控过最精密的计算尺,绘制过最玄奥的虫洞模型,如今却在微微颤抖。
“爷爷……”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柔意,“我知道……那件事……不只是你的痛。也是我的。”她将脸轻轻贴在爷爷的手臂上,感受着那单薄衣袖下传来的、极力压抑的颤抖。“我一直没有忘记爸爸妈妈的样子,没有忘记他们送我的第一个天文望远镜……”她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回忆,“爸爸当时怎么说来着?‘星星不会说话,但每一颗都是写满故事的书页,去读它们吧,小予’……”
她站起身,走到爷爷身后,双手轻柔地搭上老人宽厚却僵硬的肩膀,开始用指腹有节奏地按揉那绷紧如石的肌肉。动作熟练而温柔,仿佛做过无数次。
“我总在想,”她一边按揉,一边轻声道,声音在安静的观测室里格外清晰,“假如爸爸妈妈……他们能听到我们说话的话……我想……”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他们一定……一定更希望我能勇敢地走出去!希望爷爷您……重新打起精神,像以前那样,无所畏惧地向那无垠的黑暗伸出手,而不是……而不是因为他们……就锁住了自己也锁住了我!让探索的脚步停在原点!这绝不是他们付出一切的初衷!他们……他们一定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您因为那个意外,从此……停下了望向星星的眼睛……”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股穿透心灵的力量。齐伟楠一直僵硬的背脊,在孙女的话语和温暖掌心的按摩下,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丝丝。他紧闭双眼,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过了许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又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齐伟楠终于缓缓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慢慢睁开眼睛,那里面复杂的情绪风暴已然平静下来,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深邃与释然,还有一丝被女儿(他下意识已对齐予用了这个词)点醒的、迟来的愧疚。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孙女放在他肩上的手背,声音沙哑却前所未有地柔和:
“丫头……你说得对。”
齐伟楠扶着椅子的扶手,慢慢站起身,身躯依旧挺拔,但整个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深远,如同仰望星穹的学者。他凝视着眼前这个眉宇间有儿子轮廓、眼睛像儿媳、却拥有远超她父母和自己年轻时的魄力与智慧的孙女。
“爷爷想通了,想了一辈子……不如你几句话……”他自嘲地笑了笑,带着浓浓的疲惫感,却又透着骄傲,“是我……被那个噩梦囚禁了太久。这艘用无数人心血铸造的‘易安号’,它本就是为了打破这种囚笼而诞生的!”他用力地点点头,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决心,“去吧!丫头!飞出去!飞得越远越好!让爷爷看看,我老齐家这只雏鹰,是不是真能冲开重力井,翱翔在亚辛玛哈的苍穹之下!看看你这只窝在老头子我这棵老树上的鸟,到底是只能在家里蹦跶的家雀,”老人眼中射出精光,一字一顿,“还是能搏击风雷、直上九霄的真龙!”
他踱步到智能通讯中枢的触控面板前,食指带起点点蓝光。
“接通最高优先级线路:呼叫韩北将军指挥部专线。”
几秒钟后,加密通讯建立。
“老韩吗?我老齐……”齐伟楠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自信,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恳求,“我……要替我家丫头齐予,走个后门,欠你个大人情……对,就是那位通过了所有资格认证但被我强行压下去的、最优秀的生态调查专员……嗯!她……必须加入第一批次!目的地,亚辛玛哈行星,调查专员岗!搭档人选……”他顿了顿,报出一个名字,“……姜恒。请尽快完成系统授权。责任?责任算在我头上,连带保证!我以‘盘古之斧’项目终审工程师的信用权限担保!……行!老兄弟!谢了!”他重重按断通讯,转身,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骄傲与难以割舍的慈爱。
“成了!”他走回齐予面前,慈爱地替她整了整领口,“这老头子我可是押上了半辈子信誉给你兜的底!回头任务报告写漂亮点,别让我这张老脸在韩首长面前掉地上!”
齐予鼻头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一下扑进爷爷怀里,用力抱住:“爷爷!谢谢您!”
“傻丫头……”齐伟楠紧紧回抱住孙女,眼眶也湿润了,声音闷闷的,“好啦好啦,大姑娘啦,别跟老头子这儿抹眼泪了。快去报道!韩首长说,跟你搭档的小伙子姜恒不错,是个有担当的好苗子。现在应该在餐厅了,早点过去认识认识,别太生分了。太空里可不兴内耗,搭档就是互相的臂膀和眼睛!要精诚合作。”
“知道啦,爷爷!”齐予用力点头,松开怀抱。她一把抓起旁边桌子上那顶棒球帽,戴在头上,帽檐习惯性地用力向下压了压。动作迅捷,试图掩盖发红的眼眶和鼻尖。
她快步走到观测室的合金滑门前,脚步没有半分迟疑。
“丫头!”齐伟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最后的叮咛和……难以言说的沉重。
齐予的脊背微微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右手,用力地在背后挥了挥!像一个冲锋的战士发出的信号。
滑门无声开启,又在她身后快速关闭。
隔绝了那道始终目送她的、充满慈爱与忧虑的目光。
听着那沉重而决绝的滑门闭合声,齐伟楠脸上的所有坚强瞬间瓦解。他猛地后退一步,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座椅中,像一座瞬间崩塌的山。疲惫、担忧、骄傲、对儿子儿媳的愧疚、对孙女无法言说的爱……所有复杂汹涌的情绪将他彻底淹没。他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渗出压抑无声的湿意。
观测站明亮的灯光下,那颗巨大的模拟星球在穹顶下方缓缓旋转。蓝绿相间的陌生大陆和海洋无声地铺展开。在这片壮丽、未知又致命的未来图景之下,刚刚完成告别的祖孙二人,各自承受着命运给予的重量。
时间:此刻。地点:集结层食堂。
暖黄的灯光下,食物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周围的脸庞。嘈杂的人声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姜恒看着坐在对面笑靥如花的齐予,看着她灵动的眼眸和微微上翘的嘴角,只觉得这笑容里有种难以言喻、让他心脏莫名收紧的明亮和力量感。他完全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这个笑容之下,藏着一场怎样的惊心动魄,又背负着怎样深沉的期许和承诺。
他更不知道,刚才那场最终促成两人成为命运绑定的“星穹小队”搭档的临时调整,其源头,竟埋藏在一份二十年前的星空悲剧和一对老人至死不渝的愧疚与思念之中。更不知道,自己那份被临时“单飞”的乌龙,竟然成为了弥补这个家庭巨大创伤的、充满戏剧性的契机。
他只是觉得,眼前的女孩,仿佛是从光芒中走来的。
吃完饭,姜恒和齐予分开,回到了宿舍,躺到床上,姜恒突然看到刚才被自己随手丢到桌子上的那个黑盒子。
便坐起身来,伸手拿到手里,盒子是类肤材质的,入手的感觉很好。
这记得那个工作人员说过的,叫什么来着......
哦!终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