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畅第一次杀人,是杀他老爹。
拿着周兵自己喝光的啤酒瓶,怒火中烧,激情杀人。
那年他十五岁,骨瘦如柴却浑身怪力,是云水码头所有小孩的领头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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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城当然是宜居的城市,但周富喜的生活却常常无富可享,无喜可贺。
作为海边几代的渔民,他的日子不能说清贫,至少也可以说是差点活不下去了。
这片贫瘠的土地,是周富喜远离时代剧变的家乡。虽然吃饱穿暖似乎都成了问题,但造人并不是问题。
周富喜跟老婆江月只有一个宝贝儿子,他在所里选了半个下午的名字,周畅。
可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周富喜却越看越奇怪——
这小兔崽子长得和他一点都不像!
只要将周畅带在身边,一同打鱼的总是这样说,菜市场卖鱼时的顾客偶尔也会说。周富喜也会恼羞成怒,当面与他们争吵起来。
不过他也并不能骂过谁,因为他没念过书,记性不好,经常忘了要说什么,又急着回怼别人的话,总之吵架是不了了之了。
为此,周富喜与江月没少过口角。周富喜的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要打人,尤其是打老婆,他最在行。
那天,他恰好跟人喝了点酒,周畅这个小畜生又不知道去哪混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又把江月摔到地上,撸起袖子就是干。
然后是后脑勺传来的,清脆响亮的破碎声,周富喜立刻感到有热热的液体流出来,他猛然回头,周畅正怒目圆睁地盯着他。
父子俩就这样打起来,周畅虽手拿酒瓶,但还是个毛头小子,而周富喜常年做活,论力量论耐力均占上风。
结果看上去是两败俱伤,周富喜的全身都是血红的。周畅也是,不过那都是周富喜身上的血。
那时周富喜才知道,他儿子有多么会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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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城的老码头,永远有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伴随着周畅整个童年。所有的渔民都在船上过活,他们也不例外。
周畅是云水码头所有小孩的老大,别看他长期营养不良,生得瘦弱,却总不知哪来的力气,常常扳倒那些比他高一头的混混,更不必说这帮和他一样,四季只有两件衣服的小孩儿了。
周畅的组织叫和风会,光是想这个名字就动用了全体上下半天时间,以至于手下几人的脑子一整年都无法再使用。
因此,周畅一直构思不出组织的终极理想。他旗下虽都是打架的好手,却也没几个上了学,而且他们都是被周畅“打”进来的,事实上在此之后,没人知道还需要打谁,于是,这组织快成了一个笑话。
当然,作为老大,周畅一定是念过一点书的。他完完整整上到初二,但后来都是随他心情去了。
偶尔他也会带着小弟去宜城的街上转转,这里可比码头热闹多了。大马路两边都是各式各样的商店,卖红的绿的衣服,卖报纸和画本的书店,还有一大堆他们平常吃不到的饭馆跟餐厅。
小麻子经常流着口水问他:“老大,什么时候我们也能来这吃一次饭,我想吃烤羊排,闻着就香……”
周畅总是点点头,说下次一定。
有一回,周畅遇见了他那只相处了半年的女同桌陈依。她在发廊的靠窗边,激动地敲打着玻璃,周畅才发现她。
她确实很漂亮,小脸蛋圆圆的,嘻嘻地笑起来,露出洁白干净的牙齿,还把头发染成了粉红色,看得麻子几人都痴傻了。
她身上穿的衣服就像那些服装店里的一样,整个人好像都闪闪发光。
她问周畅,你为什么不念书了?
周畅还没说话,店里就跑出来一个男的,招呼他们快走,别影响生意。这令周畅感到庆幸,不然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
那晚他回到家,又看到爸爸在打妈妈。
他很愤怒,但是十五岁的他搞不清楚原因。
他抡起地上一滴不剩的啤酒瓶,狠狠砸了过去。
他用出了以前打架从没用过的力气。
他用掉了三年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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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去少管所看儿子的次数越来越少,原来是半个月一次,后来是一个月,最后半年来一次。
周畅知道母亲的苦衷,她有了新的家庭,自己便成了一个累赘。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周富喜的儿子?所以妈妈现在的老公是不是他亲爹?所以自己未来该何去何从?
他不知道。
妈妈说她从来没去看过周富喜的坟,周畅没说话。
妈妈说她很忙,所以才没有时间来看他,周畅没说话。
妈妈说她不希望他变成一个废物,周畅没说话。
他渐渐忘记该怎么说话了。
那些领袖日子里的“战前动员”,他忘了怎么说的。
那些学生日子里的顶撞老师,他忘了怎么说的。
那些问题他也想要回答,但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因为妈妈开始涂起口红,穿上不一样的衣服,或许周畅的答案,她也没有真的那么在意。
时间从未怜悯,于是人们后知后觉这岁月;再见却没再见,于是人们后知后觉这离别。
妈妈离开了周畅的生活,应该是永远。
每天六点半起床跑操,每天晚上九点半回到宿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挂历不知不觉换了三次,水泥墙上的数字也刻了三年。回归社会那天,天空是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好像又是已经下过雨了。
人生或许也是这样,每当周畅以为所有的烦心事已经过去,可又有新的事情发生。正如这灰蒙蒙的天,迷茫总是人生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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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畅第二次杀人,是杀一个混混。
抄起地上的半块红砖头,积怒已久,忍无可忍。
那年他二十岁,他本想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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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工头指着墙上的招工明细公示,“我们这是正规的,你走吧。”
“您给我试用几天吧,我不要工钱,有住的地方就行了!”周畅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工头皱着眉摆摆手,“别来这一套,真被找了你赔我钱啊?你赔得起啊?”
寒夜里闻到一股香味,周畅被牵着鼻子,不知不觉来到一家大排档前。
老板收留了他,一个月只有微薄的工资,勉强能活下去。同事不知哪里来的消息,开始议论他少管所的过去,顾客无理取闹,老板二话不说就克扣他的提成。
回到他合租的房子,以及十平不到的卧室,躺在孤零零的床上,门却被敲响了。
“你是周富喜的儿子?”领头的男人比他高出半个头,旁边还有两个壮汉。
“你们找错人了……”他刚要关门,却被男人一把抓住,拉出门外。
打跑几人后,他舔舔嘴角微渗的血,房子里却飞出一只拖鞋。
“你妈的!大半夜回来我就不说了,还招惹这种人,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就跟房东说了!”
不知道这帮要债的怎么找到的这里,他没有办法;几次之后,房东勒令他搬走。
周富喜,你真是个畜生。
店里被人砸了,老板依然没有多说,直接开除了他,甚至他这一个多月的工资也没给。
“老子早知道就不该收你,有前科就罢了,还他妈欠高利贷,滚吧!”
周畅几乎变成了流浪汉。
直到一天,他被一群混混找上,本以为又是要钱的,结果那人说:
“麻烦你跟我们老大见一面!”
不知道名字,只知道好像姓聂,江湖人称雕哥。周畅把他几乎所有手下都打了个遍,于是他的“才能”被看上了。
走投无路,又或许是重操旧业。
“强哥,今天有个新小弟入伙,雕爷说跟着你。”
“我看看!”那男人背对着周畅,个子不高,先是把手里的牌盖住,盯着桌上其他三人:“不准看老子牌!”
紧接着回过头来,周畅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是麻子。
“快叫强哥!”旁边的小弟拍拍他的肩膀。
“麻子……”
“卧槽,懂不懂规矩!麻子是你叫的吗?”
“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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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还算安稳,周畅在短暂的抗拒之后,还是跟着麻子和雕哥开始了要债的差事。
他天生会打架,上位也很快,马上就和麻子平起平坐了。
那天,雕哥亲自带着他和麻子几个人做事。
“这次是去哪?怎么就带我们几个?”周畅在副驾一边望着窗外,一边问道。
“这次给你们放松一下,不用动手。”雕哥坐在后座,点了一根烟。
麻子开着车,对着周畅一脸坏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叫后面两辆跟着就行。”雕哥说完闭上眼睛,把烟丢出车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