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的暖意，被一道晴天霹雳彻底击碎。
“陛下！臣有本奏！”御史大夫沈青松手持玉笏，须发皆张，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臣弹劾户部尚书晏正清，其于江南水患赈灾银两上，胆大包天，欺君罔上，贪墨数额之巨，罄竹难书。证据确凿，请陛下明察！”
他高举一叠厚厚的奏章和账册，如同托着千钧重担。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几位重臣面露惊骇。
晏正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面无人色，抖如筛糠，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豆大的汗珠瞬间浸湿了官帽下的鬓角。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接过内侍呈上的证据，只翻看了几页，眼中便燃起了滔天怒火。
那账册上，一笔笔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江南无数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灾民！是朝廷的威信扫地！是赤裸裸的背叛！
“好！好一个晏正清，好一个国之蛀虫！”皇帝猛地将账册狠狠掼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朕待你不薄，你竟敢如此！视百姓如草芥，视国法如无物，来人！”
“臣在！”殿前侍卫统领应声而入，甲胄铿锵。
“即刻查抄晏府！晏正清及涉案成年男丁，打入天牢，三司会审，证据确凿者，斩立决！女眷及未成年男丁，籍没家产，流放三千里，立刻执行！”
皇帝的声音如同冰锥，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字字诛心。
“遵旨！”侍卫统领领命而去，脚步沉重如催命符。
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粗暴撞开，如狼似虎的禁卫军手持刀枪火把，蜂拥而入。
哭嚎声、尖叫声、打砸声、呵斥声瞬间撕裂了夜晚的宁静。
“奉旨查抄，所有人原地跪倒！违令者格杀勿论！”
“男丁押走！女眷集中看管！”
“搜！所有值钱的东西，一件不留！”
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被粗暴地翻出；名贵的瓷器玉器被随意砸碎在地；绫罗绸缎被践踏撕扯。
仆役们惊慌失措，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女眷们的哭嚎声凄厉绝望。
晏无归被粗暴地从柴房角落拖拽出来，丢在冰冷的前院青石板上，和其他几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庶出子女、仆役跪在一起。
他麻木地看着眼前这熟悉的府邸在火光中分崩离析，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对他颐指气使的人此刻如同丧家之犬。
心底没有半分波澜，甚至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感。
抄家？流放？或者更糟？对他来说，不过是换一个地方挣扎求生罢了。
他空洞的目光越过燃烧的火把，投向漆黑如墨的夜空，仿佛那才是唯一的归宿。
栖鹤宫内，裴泱鹤正被红袖按着喝下最后一勺苦药。
林小满绘声绘色地讲着御花园新来的那只会说话的八哥如何逗趣。
突然，一个面无人色的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都变了调：“殿下，殿下不好了！晏府被抄家了！禁军围府，说是晏尚书贪了赈灾银子，男丁下狱，女眷流放。那个救您的晏无归也在流放之列！”
“哐当！”
裴泱鹤手中的药碗脱手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她猛地站起身，小脸瞬间褪去所有血色，比那雪白的狐裘还要白上三分。
“流放？”她喃喃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湖水再次将她淹没。
那个才刚被她从鞭子下“救”出来浑身是伤的少年流放三千里？那是通往地狱的黄泉路！他那样单薄的身体，如何能活？！
“不。”
裴泱鹤像疯了一样推开试图安抚她的红袖和林小满，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救他，必须救他！不能让他去死！
她甚至忘了穿鞋。
赤着脚，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出了温暖的栖鹤宫。
单薄的寝衣被夜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冰冷的石砖透过脚心传来刺骨的寒意，脚底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也毫无所觉。泪水模糊了视线，夜风灌入口鼻让她喘不上气，但她不管不顾，只是拼命地朝着父皇议事的御书房方向狂奔！
“恩人再等等！”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小小的身影在空旷森严的宫道上，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御书房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皇帝面沉如水，正在听三司初步的汇报。
晏正清已瘫软在地，如同烂泥。
就在这时
“父皇！父皇开恩啊！”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如同杜鹃泣血，穿透了厚重的殿门，狠狠撞在皇帝的心上。
皇帝猛地抬头。
殿门被撞开一条缝，内侍总管连滚爬爬进来，声音发颤：“陛……陛下，是小公主！小公主她赤着脚，跪在外头哭喊。”
皇帝心头巨震。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到殿门口，猛地拉开沉重的殿门。
只见冰冷的殿外石阶上，他的掌上明珠，赤着双脚，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头发散乱，小脸冻得青紫，布满泪痕和尘土。
她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却倔强地挺直脊背，仰着头，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父皇，求求您！放过他，他是无辜的。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救了我的命！求您看在他救了儿臣的份上，饶了他吧！鹤儿求您了！”
那声音凄楚绝望，带着血泪的哀求。她小小的身体仿佛随时会被这寒风吹散，但那眼神中的执着和孤勇，却像火焰般灼人。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晏正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皇帝看着女儿冻得青紫的小脚踩在冰冷的石砖上，看着她脸上绝望的泪水，听着她声嘶力竭的哀求，心如刀绞。
他想起了女儿落水时的惊险，想起了那少年在冰冷池水中奋不顾身的身影，想起了暗卫密报中关于这少年在晏府地狱般的遭遇，更想起了他手腕上那道狰狞的旧疤。
“唉……”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皇帝弯腰，不顾帝王威仪，亲自将冻僵的女儿紧紧抱入怀中，用温暖的龙袍包裹住她冰冷的身体。
“鹤儿莫哭，莫怕。”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父皇，答应你。”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定格在面如死灰的晏正清身上，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决断：“传朕旨意晏无归，救公主裴泱鹤有功，忠勇可嘉！特赦其死罪及流放之刑！即刻释放！晏府其余人等，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当禁卫松开钳制，晏无归踉跄着站起时，他依旧茫然。
赦免？只赦免他一人？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着他。
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和跳跃的火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远处宫门方向——那个被皇帝抱在怀中、裹在明黄龙袍里的小小身影。
她似乎也看到了他，努力地从龙袍中探出苍白的小脸，脸上泪痕未干，却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明亮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在无边炼狱中骤然绽放的雪莲，带着穿透一切黑暗的力量，狠狠撞进晏无归死寂冰封的心湖深处。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片亘古的冰原上，碎裂了。
一种陌生的悸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胸腔中炸开。
那道手腕上的旧疤，在宫灯和火把的交错映照下，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镀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