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楼惨白的灯光像是吸食生命的鬼魅,死死咬住格子间里每一具行尸走肉。她的工位在巨大开放办公室最幽深的角落,一个连保洁阿姨拖把都懒得光顾的、阳光和人气双重绝缘的洼地。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隔壁组无休止的无效会议争吵,汇成一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持续泵入她嗡嗡作响的颅腔。
七十二小时。整整三天三夜,钉死在这张吱呀作响的人体工学椅上。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蜡黄凹陷的脸,眼袋浮肿乌黑,像是挨了两记重拳。胃里早已没什么可反刍的,只剩下灼烧的酸液和虚空的抽搐。指尖在冰冷的键盘上机械地跳动,思维却早已凝滞成一块锈死的铁板。眼前密密麻麻的报表数据扭曲、蠕动,化作一条条噬咬神经的蛆虫。
“翠花!宏达那份交叉比对数据呢?客户等着要!”项目经理尖利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隔着十几排工位精准地扎进她的耳膜。
林翠花一个激灵,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在干瘪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马…马上好,王经理!还差最后一点收尾!”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谄媚和惶恐。手指在键盘上痉挛地飞舞,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油腻的键盘缝隙里。卑微,惶恐,像阴暗角落里一株无人问津的苔藓,存在的唯一价值似乎就是承受碾压。
凌晨三点十七分。
终于,屏幕上跳出“上传成功”的绿色提示框。林翠花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根骨头,瘫软在椅背上,长长地、带着死气地吐出一口浊气。办公室已空无一人,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永恒的嗡鸣。她挣扎着站起来,双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沉重的镣铐。廉价皮鞋敲打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在死寂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推开沉重的旋转玻璃门,初秋凌晨特有的、混合着城市尾气和湿冷露水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她贪婪地吸了几口,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眼前金星乱冒。城市尚未完全沉睡,远处高架桥上仍有车灯拖曳出的流光,但写字楼下的这片区域,却沉入一种虚假的死寂。惨白的路灯在地上投下她孤零零、被拉得细长扭曲的影子。
她抬起头,想看一眼没有星星的、被光污染染成暗红色的城市夜空,想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存在于这个巨大的、冰冷的牢笼里。
就在这个瞬间,苍穹之上,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口子。
无声无息,却绚烂到极致。仿佛宇宙深处最华贵的绸缎被猛地撕开,七彩的光芒——赤红如熔炉、金黄如烈阳、碧绿如翡翠、靛蓝如深海、幽紫如星云——以一种蛮横不讲理的姿态,瞬间泼洒了小半个夜空。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在疯狂地旋转、扭曲、沸腾,中心处形成一个狂暴的能量漩涡,撕扯着周围的空间,发出一种超越听觉极限的、令人牙酸的次声波震颤。
林翠花张大了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幻觉?连续加班七十二小时终于烧坏了脑子?还是……
没等她的思维跟上这颠覆认知的景象,那七彩漩涡的中心,一点微小的、冰冷的、带着绝对物理实感的异物,被狂暴的能量洪流狠狠甩了出来!
它在空中翻滚,折射着下方城市的光污染和上方七彩漩涡的魔幻光芒,拖曳出一条短暂而诡异的尾迹。速度极快,撕裂空气,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精准制导般的死亡气息。
林翠花呆呆地望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物体。
一条鱼。
一条被厚厚冰壳包裹着的、冻得硬邦邦的、鳞片在七彩光芒下反射出廉价塑料般光泽的——罗非鱼。
鱼头朝下,冰棱如矛。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能看清鱼鳍在冰层下僵硬的姿态,能看清鱼眼珠子里凝固的呆滞和……一丝嘲讽?
“卧……”
那个“槽”字,永远卡在了她的喉咙里。
砰!
沉闷、扎实、带着颅骨碎裂特有的、令人牙酸的脆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冰冷、剧痛、腥甜和……奇异海鲜腥味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意识堤坝。天灵盖像是被一柄万吨冰锤砸中,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知,瞬间被压缩成一个无限小的点,然后被绝对的黑洞吞噬。
她甚至没来得及倒下。身体还保持着仰头望天的姿势,只是瞳孔瞬间放大、涣散。额头上,一个边缘整齐、深可见骨的凹陷,正中心,牢牢镶嵌着那条冻罗非鱼的头颅,鱼尾还在微微颤动,冰屑混合着温热的血液和脑浆,沿着她的鼻梁缓缓滑落。
七彩的漩涡在她头顶无声地溃散,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难以捕捉的、类似臭氧烧焦的焦糊味,和地上那具保持着仰望姿势、脑门上插着一条冻鱼的诡异尸体,诉说着这场荒诞到极致的死亡。
法医报告冰冷的铅字,将在几天后定义这场终结:“死因:极度罕见的、具有高度指向性的、冷冻水产类动能冲击综合症。”
……
剧痛。
不是被罗非鱼砸碎的剧痛,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仿佛被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又被投入绝对零度冰窟的撕裂感与冰寒感。两种极致的痛苦疯狂交织、撕扯,要将她残存的意识彻底磨灭。
混乱的碎片在黑暗中爆炸:键盘敲击的哒哒声、经理尖利的咆哮、七彩漩涡的绚烂、冻鱼冰冷的腥气……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残像更是如同失控的洪流,粗暴地冲撞着她的思维:燃烧的篝火映照着狰狞的图腾柱,充满敬畏和恐惧的低语(“天弃者…”),深入骨髓的饥饿,被所有人视而不见的冰冷孤独……
“呃啊——!”
林翠花猛地睁开眼,或者说,是这具身体的本能让她猛地吸入了第一口充斥着浓烈草药味、烟火气和某种原始腥膻的空气。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的喉咙和胸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和陌生的肌肉记忆。
视线模糊,泪水生理性地涌出。她艰难地转动眼珠。
低矮的、由粗糙原木和深褐色巨大树叶搭成的屋顶,缝隙间透下几缕昏黄摇曳的光。空气污浊,混合着汗味、草药味、泥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远古的、沉重而蛮荒的气息。身下是硌人的、铺着干草和某种粗糙兽皮的“床”。墙壁是糊着厚厚泥巴的枝条,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奇形怪状的陶罐和石制工具。
一个词,带着冰冷的绝望,从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浮起:草棚屋。部落里最底层、最不祥者苟延残喘的囚笼。
“嗬…嗬…”她试图发出声音,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挤出破碎的气音。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一股剧烈的眩晕和虚弱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重重跌回那散发着霉味的兽皮上。这具身体,太弱了。比她加班七十二小时后还要虚弱百倍。
混乱的记忆碎片还在冲撞。林翠花…不,现在,她是林七。特诺奇安族,黑石部落,一个从出生起就被判定为“天弃者”的少女。没有巫力,没有修仙根骨,无法感应先祖之灵,无法沟通图腾之力。她是被祖灵抛弃的废物,部落的耻辱,不祥的象征。族人视她如瘟疫,连父母都在她幼年死于一次失败的狩猎后,将她彻底遗忘在这角落的草棚里,任其自生自灭。
“天弃者…”林七(林翠花)咀嚼着这个冰冷残酷的称谓,一股荒谬绝伦的悲愤涌上心头。在地球,她是被生活碾压的蝼蚁社畜;在这里,她是被神明和族人双重抛弃的垃圾!这该死的穿越!
就在这时,沉重的、由整块厚木板做成的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身材矮壮、皮肤黝黑、脸上涂抹着几道暗红色油彩的中年妇人端着一个破口的陶碗,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碗里是半碗浑浊的、飘着几片可疑叶子的糊状物,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介于土腥和草腥之间的气味。
妇人看也没看躺在“床”上的林七,径直走到角落,将陶碗重重地顿在一个歪斜的木墩上。碗里的糊糊溅出几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
“吃。”妇人发出一个短促、生硬、毫无温度的音节,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然后,她转身就走,脚步沉重,带起一阵尘土。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属于正常部落生活的喧嚣。
整个过程,妇人的目光从未在林七身上停留哪怕一瞬。仿佛躺在那里挣扎的,只是一堆没有生命的枯草。
林七(林翠花)怔怔地看着那扇关死的门,又看看木墩上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散发着怪味的糊糊。一股寒意,比灵魂穿越时的冰冷更刺骨,顺着脊椎爬遍全身。
这就是“天弃者”的待遇。连被注视的资格都没有。
她挣扎着,用尽这具虚弱身体所有的力气,终于撑起上半身。饥饿,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足以吞噬一切理智的饥饿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胃袋。她伸出颤抖的手,抓向那碗糊糊。
指尖触碰到粗糙冰凉的陶碗边缘。
突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混杂着林七残留记忆里无数次被无视、被遗忘的冰冷画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呕——”
她猛地趴在兽皮边缘,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胆汁。身体脱力地倒回去,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由粗糙植物纤维编织的衣物。视线再次模糊。
草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门外遥远模糊的、属于“正常人”的声响。
她盯着低矮、肮脏的屋顶,意识在剧痛、虚弱、饥饿和巨大的荒谬感中沉浮。被冻鱼砸死,穿越成一个连狗都嫌弃的“天弃者”……
“贼老天……”她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诅咒,“你他妈的……玩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