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在学校被那些有意无意的目光刮过脖子,或是听到身后压低的嗤笑声,心就像猛地被按进冰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四肢百骸。这种时候,唯一能让我逃遁的地方,只有爷爷那间朝南的小屋。
推开爷爷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旧的、混合着淡淡樟脑和纸张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住我紧绷的神经。爷爷总是坐在他那张磨得油亮的藤椅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放着评弹。看见我蔫头耷脑地进来,他也不多问,只是用布满皱纹的手,慢悠悠地从那个漆皮斑驳的旧木柜里,抽出一张CD盒。
“囡囡来啦?听点响动?”爷爷的声音带着南方老人特有的糯软温和。
我用力点点头,几乎是扑到那台笨重的老式CD机前。熟练地按下开仓键,小心地取出那张印着模糊人像或风景的碟片,再把它轻轻推进去。咔哒一声轻响,机器开始嗡鸣运转,红色的指示灯亮起。几秒钟后,悠扬的旋律,或是沧桑的男声,或是清亮的女声,便如同汩汩暖流,从那个蒙着细小灰尘的喇叭里流淌出来,瞬间盈满了小小的房间。
我把自己蜷缩在爷爷那张铺着凉席的小床上,闭上眼睛。“也许是脖子比别人厚一圈真的能装下更多回声?“
那些旋律,张国荣的深情、张学友的浑厚、陈慧娴的清澈,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轻易地就钻进了我身体里每一个角落。跟着哼唱时,声音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竟意外地圆润、有穿透力。那些歌词里唱的爱恨离愁、人生海海,像一层温暖的毛毯,暂时盖住了现实里冰冷的刺。那一刻,蜷缩在爷爷的小屋里,只有旋律流淌,心才像一块被捂热的冰,慢慢化开一点。
这个秘密,不知道怎么就被梁嘉露发现了。
那天下课,同学在讲台摆弄着电脑放了歌,我缩在角落,习惯性地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课本上划拉。放的是陈慧娴的《千千阙歌》。前奏响起,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来,我几乎没经过大脑,嘴唇微动,声音很轻很轻地跟着哼了出来。
“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刚哼了两句,旁边猛地伸过来一只手,用力拍在我肩膀上!吓得我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天啊!张文澜!”梁嘉露瞪圆了眼睛,像发现了新大陆,声音又尖又亮,压都压不住,“刚才是你在唱?你这嗓子……可以啊!深藏不露啊姐妹!”
我脸“唰”地一下红透,慌乱地摆手:“没…没有!我就随便哼…”
“随便哼?”梁嘉露一把抓住我乱摆的手,凑近我,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像找到了宝藏,“你这叫随便哼?你这声音,这调子,绝了!比原唱差不了多少!以后就叫你‘中华小曲库’了!港台金曲没有你不会的吧?”
周围的同学被她的动静吸引,纷纷看过来。我窘迫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拼命想把手抽回来。可梁嘉露的手劲大得很,根本挣不开。她像是认定了我这个“宝藏”。
第二天放学就硬拽着我去了“极速网吧”。
“光自己唱多没意思!来,姐带你开开眼!”她熟门熟路地开机,点开一个绿色的小狗图标——酷狗音乐。屏幕上瞬间跳出无数歌曲的名字和封面。“看见没?想听啥歌,直接搜!想听多少遍听多少遍!”
那花花绿绿的界面,海量的歌曲信息,让我眼花缭乱。而这扇门推开后,更大的惊喜,是那个叫“梦精灵”的人带来的。
“你也喜欢张国荣?”
“《沉默是金》的词写得太绝了!”
“陈慧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每次听都想哭。”
当对话框里不断跳出这些句子时,我握着鼠标的手都在微微发抖。那些深藏在爷爷CD机里的旋律,那些被我视若珍宝、却无人分享的歌声,竟然在虚拟世界的另一端,找到了如此强烈的共鸣!
“音乐成了我们之间最隐秘也最响亮的话语。“为了能和他多聊几句,或者仅仅是为了把QQ签名改成一句自以为很深刻很浪漫的话(比如“宇宙的尽头是浪漫的共振”),我常常要攥紧口袋里那几枚被手心汗湿的硬币,在网吧油腻的柜台前犹豫挣扎半天,最后心一横,把原本计划买包干脆面的钱递过去,咬牙多续一个小时。
有一次,体育课上自由活动,几个女生聚在操场边的树荫下聊天,声音不大不小地飘过来。
“哎,你们觉不觉得,张文澜那个脖子……好像又粗了点?”
“嘘!小点声!不过……是有点,夏天穿校服领子绷着更明显了……”
“怪吓人的……”
那些话语像淬了冰的针,瞬间扎透了我。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逃命一样冲出了校门,一头扎进那个浑浊油腻的网吧。熟悉的烟味汗味扑面而来,竟让我有了一丝病态的安心。
开机,登录QQ。手抖得厉害,输入密码都错了好几次。然而,那个彩色的精灵头像,是灰色的。他没在线。
巨大的失望和委屈像潮水一样淹没上来,网吧的嘈杂声仿佛在耳边放大,嗡嗡作响。我茫然地点开了他的QQ空间。背景音乐是一首舒缓的纯音乐。空间里没什么花哨的装饰,只有一些零星的日志和说说。文字很干净,却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孤独感,写梦想,写迷茫,写对远方的渴望。
一行行看下去,那些文字像一双无形却温柔的手,奇异地抚平了我心里翻腾的惊涛骇浪。原来,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也有人和我一样,怀揣着无法言说的心事,在青春的迷宫里跌跌撞撞。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来。我点开他最新一篇日志的评论区,手指悬在键盘上,犹豫了很久很久,网吧昏黄的光线笼罩着我,屏幕上倒映着自己模糊而苍白的脸。终于,我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敲下了一行字:
“你的文字……很有共鸣。谢谢你分享这些。”
发送。像完成了一个重大仪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两天后,我再次钻进网吧。一登录,就看到了那个跳跃的彩色头像。点开对话框,他的回复静静躺在那里,不是一句简单的“谢谢”。
“小行星,看到你的留言了。共鸣……是很珍贵的东西。听起来你最近心情不太好?如果宇宙暂时太吵,就躲进歌声里吧。记得你上次说喜欢《风继续吹》?有时候觉得,风虽然会吹乱头发,但也会带走很多尘埃。希望你的风,是温柔的那种。”
没有追问,没有客套的安慰,只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理解和温柔的指引。屏幕的光映着我的眼睛,鼻尖猛地一酸。网吧里浑浊的空气似乎都变得不那么令人窒息了。那些隔着冰冷屏幕传递过来的、来自陌生人的只言片语,像冬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盏小小的、暖黄色的灯,虽然微弱,却足以驱散一小片浓重的黑暗,让一颗在寒风中瑟缩的心,找到了一点点可以依靠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