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晨雾还未散尽。
凌玥瑶已经站在院子里,怀里抱着熟睡的妙妙,脚边是昨夜留下的镰刀,刀鞘上的旧布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色泽。
她望着篱笆外那道蜷缩的身影——王翠兰正蹲在墙根下,枯瘦的手握着一根树枝,在泥土里划出一道道歪扭的痕迹。
风从墙缝里钻进来,掀动了她鬓角的碎发。
凌玥瑶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知道对方迟早会开口。
“凌知青、玥瑶啊!”王翠兰听见门闩响,立刻跳了起来,手里的树枝“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脸上堆着笑,可嘴角却扯得比哭还难看,“你家这院子真干净,昨晚是不是有人来过?”
凌玥瑶系着布衫的纽扣,目光扫过王翠兰脚边被踩乱的草叶。
这个女人今早特意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却沾着新鲜的泥点——分明是在墙根蹲了好久了。
“翠兰姐来得真早。”她声音淡淡地说着,往灶屋走的时候故意碰倒了灶台上的纸包。
米白色的米粉“哗”的一声撒出了半袋,在青灰色的灶台上格外显眼。
王翠兰的眼珠子跟着米粉转动,喉咙动了动:“这、这是……”
“妙妙最近总是闹肚子,我托镇里卖副食的亲戚捎来的。”凌玥瑶弯腰捡起纸包,指甲盖在“多维度食品厂”的红戳上轻轻一叩,“城里人讲究,说这米粉好消化。”
王翠兰的手指绞着衣角,瞥了一眼纸包上的红戳,又迅速收回了视线。
她干笑了两声:“我就随便问问,不耽误你做饭了。”
转身的时候裤脚带翻了墙角的竹筐,几个蔫了的野山椒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凌玥瑶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舀水的手停顿了一下。
灶膛里的火映照着她泛冷的双眼,昨晚篱笆外的响动、王翠兰今早的鬼鬼祟祟,还有那些被踩乱的草叶……
她攥紧了木勺,指节都发白了。
午后的太阳正毒,凌玥瑶背着竹篓往后山走去。
竹篓底部垫着半筐灰灰菜,最上面盖着几株带泥的柴胡——这是给外婆煎药的幌子。
走到老槐树下,她摸了摸树干上那道碗口粗的疤,闭上眼睛默念“超市”。
白光涌上来的时候,鼻尖的槐花香突然变成了消毒水混合着面包的香气。
唐宝宝正踮着脚从货架顶层搬纸箱,马尾辫在脑后一跳一跳的:“玥瑶你可算来了!奶粉和板蓝根都在这儿,包装我已经用旧报纸重新裹了,你看——”
她抽出一个纸包,泛黄的报纸上是“1978年5月”的字样。
凌玥瑶拆开一包奶粉,里面的铁盒印着褪色的工农兵图案,和供销社卖的简直一模一样。
她松了口气,又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些是今早收的山核桃,二十斤,按比例该换……”
唐宝宝在计算器上按了两下,“你的贡献值到十二点了,对了,你要的肥皂和牙膏我记着呢,下回给你捎十块肥皂,五管牙膏——都是老牌子,‘白玉’和‘中华’。”
凌玥瑶把物资塞进竹篓底层。
唐宝宝突然凑近,眼睛亮晶晶的,“我看新闻说,上头要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试点,你们村说不定能赶上!”
凌玥瑶的手在竹篓里停住了。
她想起今早王翠兰盯着米粉的眼神,想起院墙外被踩乱的草叶,喉咙里突然涌上一股热流。
她攥紧竹篓背带,指节都发白了:“宝宝,下次我想订点复合肥……要那种能让队里玉米增产的。”
中午的炊烟刚爬上屋檐,院外就炸开了几个女人的尖嗓门。
“听说她夜里窗户总是亮着,指不定是接了外客!”是王翠兰的声音,“今早我看见这凌知青吃米粉,这么精贵的东西——?”
外婆扶着门框直哆嗦,手里的纺车“吱呀”作响。
凌玥瑶盛了一碗红薯粥,吹凉了递给她:“外婆,趁热喝。”
她转身的时候把竹篓往堂屋一放,竹篓口露出半截报纸裹着的纸包。
“各位婶子来得真巧。”她端着粥碗走出去,笑盈盈地说,“我这竹篓里的米粉、饼干,都是托人跟县里的供销社换的。要不信,明儿我带你们去县里对货单?”
农村妇女连村子都没怎么出过,更何况到镇里、县里。
说话的王翠兰缩了缩脖子。
“哎呀,王婶子就是说着玩的,她那张嘴,玥瑶你不是不知道。”周婶子出来打圆场。
毕竟上回凌玥瑶收购农货时,确实给了她比供销社多两分钱的票子——那票子上的红章,她可是仔细瞧过的。
“那……那你明天还去兑货?”王翠兰支支吾吾地问。
“谢翠兰姐关心。”凌玥瑶把粥碗递给外婆,目光扫过眼前的几个人,“明儿我去镇里,要捎东西的现在登记。山核桃、野山椒,还是按昨儿的价。”
人群里响起了细碎的议论声,几个妇女悄悄往凌玥瑶身边凑。
王翠兰咬着嘴唇退到最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明明看见凌玥瑶的竹篓里有个包,报纸上的日期是“1978年5月”,可镇里供销社的货单,确实是上个月才到的新货。
月亮爬上柳梢头的时候,后窗传来了三声轻敲。
凌玥瑶把妙妙送到外婆屋里,摸黑打开了窗户。
竟然是顾野——
回村后,她和顾野有过几面之缘,但基本没说过话。
顾野的影子裹着夜露钻了进来,军大衣上还沾着草屑:“我刚从公社回来。”
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火药味,“王翠兰去找了赵干事,说你私藏供销社物资,还……还说你作风有问题。”
凌玥瑶的手指在窗台上扣出了一个月牙印。
她转身从柜底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半袋奶粉、两盒饼干:“这些你帮我藏到队里仓库。明儿我去跟大队长说,是我托在县食品厂上班的远房表哥弄来的。”
顾野接过布包,粗糙的指腹擦过她冰凉的手背:“玥瑶,你……是不是有什么没跟我说?”
凌玥瑶抬头望进他漆黑的眼睛。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他军帽下未褪的枪疤——那是去年抗洪时救村民留下的。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有些事,还不能说。
“我心里有数。”她把布包往他怀里塞了塞,“你帮我这个忙,就是帮全村。”
顾野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把布包往怀里一揣:“我信你。”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了,“要是有难处……”
“顾队长!”凌玥瑶叫住他,嘴角弯起一个笑,“明儿我去镇里,给你带包‘大前门’?”
顾野的耳尖红了红,军大衣扫过窗沿的青蒜,大步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天天刚亮,凌玥瑶蹲在灶屋烧火,听见院门口“咚”的一声。
她掀开门帘,竹篮里的死鸡正瞪着浑浊的眼睛,鸡嘴上的纸条被露水浸得发皱,歪歪扭扭的字迹刺得她眼睛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晨风吹起她的布衫下摆,凌玥瑶捏着纸条的手在发抖。
她弯腰捡起竹篮,死鸡的爪子刮过她的手背,凉得像冰。
“妈妈!”妙妙举着一个野枣跑过来,“今天吃鸡蛋羹!”
凌玥瑶蹲下身,把妙妙的小脏手攥进手心。
孩子的体温透过指缝传了进来,她盯着院外被风吹动的篱笆,眼神慢慢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