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破旧的小单间,老和尚虽然面不改色,枯寂的本心,已泛起了佛光。
老和尚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灰衣补丁,完全是历经沧桑的古佛入世。
忽可兰、无痕、无凭围坐在他面前;无痕依旧沉静,眼神却紧紧追随着老和尚。无凭则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的爷爷。
忽可兰的心,此时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试图要从残存的记忆中找到些什么。
老叔的出现,还有他刚才在巷子里那番关于‘八年前草原孽缘’、‘因果循环’的话语,正在搅动她不安的内心。
“老叔…”
忽可兰干涩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您…,是不是知道八年前…,那达慕大会…,那个男人…到底…”
老和尚缓缓睁开眼,目光深如古井,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落在忽可兰那张写满挣扎和茫然的脸上。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褪色黄绸包裹的小布包。
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枯槁的双手,一层层打开黄绸,最终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东西‘一块鸡蛋大小、颜色深沉如墨的玉佩’。
玉佩造型古朴大气,雕刻着繁复的‘燕鸟’云纹,中间是一个笔力遒劲的篆体‘孟’字。
上等的玉质,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流转着内敛而尊贵的光华;其中蕴藏着千年的沉淀,一看就非凡品,绝非平通人家能拥有。
“这是…”
忽可兰的目光触及那块玉佩时,瞳孔收缩,强烈的莫名熟悉感,瞬间扎进脑海!
一些破碎的、混乱的、带着血色和窒息感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闪现!
颠簸!剧烈的颠簸…,能将五脏六腑都震碎!
男人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喷在耳边,滚烫的汗水混合着血腥滴落在她皮肤上…;黑暗中,一只冰凉的手,无意识地、绝望地在她身边摸索着…
“啊…!”
忽可兰痛苦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短促尖叫,坐在了地上。
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豆大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剧烈痉挛。
“娘!”
无痕和无凭同时惊呼,无凭吓得小脸发白,紧紧抓住哥哥的胳膊。
“阿弥陀佛!”
老和尚口打佛号,左手掌心带着无尽的慈悲气息,按在了忽可兰的头顶;右手托着那枚玉佩。
“兰儿,此物是那晚你昏迷之时,老衲在你紧握的手心中发现的。”
忽可兰强忍着剧烈头痛,抬起头,双眼死死盯着那块冰冷的玉佩,眼神充满了混乱、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强行撕开伤疤的剧痛。
“他…,他留下的?那个…畜生?!”
老和尚点了点头,声音苍老而沉重;左手并没有离开忽可兰的头顶。
“八年前,乌沁旗那达慕那天;风雨交加,惊马肆虐。”
“你救下的那个被惊马踩踏、重伤昏迷、几乎不成人形的青年,就是孟少白。”
“他倒在了离你蒙古包不远处的海拉尔河滩,你用我们忽氏一脉的家传医术救治他。”
”他伤势极重,肋骨断裂,脏腑受损;”
”更可怕的是,他体内还残留着惊马带来的某种罕见烈性毒素;从而引发了持续的高烧和…,极其强烈的幻觉与躁狂。”
老和尚的叙述,如同一把小钝刀,缓慢而清晰割开了尘封的往事。
忽可兰双眼紧闭,那些混乱不堪丢失的记忆碎片;正被一点点唤醒,带着血淋淋的痛楚,慢慢拼凑起来。
“那晚,风雨如晦,电闪雷鸣,整个草原陷入了无尽黑暗。”
老和尚声音中带着佛法的祥和,边化解忽可兰的愤怒,边把她拉回那个充满血腥与混乱的夜晚。
欲救人,先‘杀’人的佛门手段,岂是我等所能理的高深佛法。
“你竭尽全力为他施针放血、灌喂珍贵的解毒蒙药,压制他体内的毒素和狂暴。”
”你累到几乎脱力,可你不愿放弃;他伤势稍稳、高烧略退的混沌之际…,他醒了。”
“然而,在残存毒素和深沉梦魇的双重作用下,他神智癫狂;将你当成了某种刻骨仇恨的幻象,或是…,求生的执念…;”
“他力大无穷,状若疯魔…,你…,你根本,挣脱不开…”
”在我和其他族人赶到时,你已经不醒人事!”
忽可兰看着老和尚的悲悯眼神,那些被强行遗忘、令人窒息和极度屈辱的记忆碎片,轰然冲垮了她意识的堤坝。
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所有的细节,带着冰冷的撕裂和滚烫的耻辱,逐渐清晰起来。
男人滚烫沉重的身体如同烙铁压下来…,撕心裂肺的疼痛…,粗重的喘息混合着血腥和汗味…;无助的挣扎已是徒劳…,剧痛贯穿身体…
还有最后,在他短暂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清醒瞬间,那双极度震惊、悔恨、痛苦、复杂的眼神…;以及他仓惶逃离前,那带着浓重天津口音,“春梦无凭,短梦无痕…对不起…对不起…”随即是玉佩塞入她手中…
“不…不…,不是这样的…”
忽可兰浑身再次猛烈颤抖来,牙齿咯咯作响,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一直以为那是一场可以释怀的意外,甚至带着一点草原儿女的豁达。
当真相以如此残酷而清晰的方式揭开,那被侵犯的屈辱、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毁天灭地的愤怒,就是一座沉寂多年的火山,在她胸腔里爆发!
她站起来,双眼赤红,显然已变成了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母狼,发出压抑了八年的咆哮。
“混蛋!畜生!”
“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用银针扎穿他的心脏!把他的骨头喂草原野狼!!”
“娘!!”
无痕和无凭被母亲的狂暴和绝望吓坏了,无凭更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扑向无痕。
老和尚的手掌,被她激动的怒气振开;拼指在其眉心轻轻一点,一道佛法中祥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慢慢抚平了她体内狂暴翻腾的气血。
忽可兰身体一软,重重跌坐到地面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泪却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那不是委屈的泪水,是迟到了八年、混合着最深处的屈辱、痛苦和绝望的释放!
无痕紧紧握住了母亲冰冷颤抖的手,小手中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无凭则扑进母亲怀里,小手慌乱地擦着她汹涌不断的泪水,哭喊着:“娘不哭…,娘不哭…,无凭帮你打坏人…,打那个坏爹…”
老和尚看着崩溃的忽可兰和哭泣的孩子,眼中悲悯更甚;拿起那块沉重的带着‘孟’字云纹的墨玉,“可兰,愤怒的火焰只会烧伤你自己和身边人。”
“孟少白…,他并非蓄意行凶;那毒素诡异猛烈,能乱人心智,放大心魔。”
“他亦是深受其害,身不由己。”
“事后留下此玉和那句歉语,仓惶离去;想必也是无颜面对,更不知…,留下了血脉,让你因此承受了如此深重的苦难。”
顿了顿,目光转向抽泣的无凭和沉静抿嘴的无痕,慈悲的眼神中,带着几许沉重。
“此玉,是津门孟家的祖传信物,据传已有数百年历史。”
“持此玉者,可向孟家提一个要求,只要不违天理道义,孟家必倾力完成。”
“这,或许是孟少白当时唯一能留下的补偿和…,一丝微弱的联系。”
“补偿?联系?”
忽可兰咬着牙抬起头,脸上遍布泪痕,眼中却燃烧着更加炽烈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补偿?!一个破玉佩就想抵了?!”
“他毁了我,让我不明不白生下孩子;让我在冰天雪地里差点死在产床上。”
“让我忘了那么多事;让我和孩子像草原上的野狗一样挣扎求生八年!”
“现在,他还想派人来抓我?威胁我们?!
指着桌上那块价值连城,却承载着无尽痛苦的玉佩,尖锐的哭声已穿过了海河。
“这沾着血的东西,我不要!”
“我要他跪在我面前!跪在海河边上!亲口认下孩子!亲口给我认错!”
“然后…,然后带着他的臭钱和孟家的门楣,滚得远远的!”
“永远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永远…”
她的要求,简单,直接,却字字泣血,要在津门上空划开一道口子。
让津门大佬孟少白当众下跪认错?这在常人听来,无异于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老和尚沉默片刻,捻动佛珠。
“因果已结,避无可避。”
”此玉,是开启孽缘的钥匙,亦是了结孽缘的契机。如何用它,在你。”
将手中玉佩,轻轻推到了忽可兰面前的破木桌上。
小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无凭压抑的抽泣声和忽可兰粗重痛苦的喘息。
那块冰冷的墨玉,静静地躺在桌上,幽暗的光泽下,带着窥视一切的眼睛,注视着这被巨大的痛苦、仇恨和绝望吞噬的一家人。
此时的孟少白,依然站在他那没有人间烟火味的房间,凝视着海河上空的津门烟火人间。
许久许久,他都未曾移动身形。
在忽可兰记起那段往事时,他也在痛苦中救赎。
是良心的谴责,还是诚心的悔过,或许只有海河龙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