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河的水,不会因人间的悲喜而停流;津门上空的烟火,不会因煎饼果子多少而消失。
时间在不快不慢中,从指缝间悄然溜走了三年。
海河边的老小区依旧喧嚣,‘银春堂’的招牌在风吹日晒下略显陈旧,但门庭却比初时热闹了许多。
忽可兰的蒙医手段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依旧彪悍,依旧操着蒙语腔的普通话,眉宇间的愁苦被忙碌而和充实取代。
无痕长高了许多,身姿挺拔;拳脚带风,动作沉稳凌厉。
津门青少年武术比赛的金牌,当仁不让带了回来;话依然不多,沉稳的眼神,成了忽可兰的依靠和顶梁柱。
无凭的‘慧眼’随着年龄增长而更加内敛,不再轻易显露;关于‘怪物’的流言,在时间和孟少白暗中的干预下,渐渐平息。
孟少白依然的小心地维系着他‘父亲’的身份,周末的陪伴雷打不动。
这一天,孟少白带来了一件特别的东西;不是给孩子的,而是给忽可兰的;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小盒。
“可兰…”,“这个…给你。”
他站在‘银春堂’门口,隔着几步的距离,紧张的表情让忽可兰想笑可又发出声音。
忽可兰正在碾药,闻言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带着疏离的审视:“什么?”
孟少白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正是那块‘孟’字云纹墨玉。
玉佩不再是完整的,被精巧地修复过;一道清晰的裂痕贯穿了那个‘孟’字,却被用黄金以极其精湛的工艺镶嵌,并勾勒成了一道带着残缺美感独特金色纹路。
裂痕宛在,却不再狰狞,反而透出一种历经劫难后的坚韧和新生。
“当年…,它碎了。”
至于怎么碎的,是当年那日,老夫人从忽可兰这离去之后,同孟少白发生了激烈争吵;然后它就掉地上碎了(细挖的读者,可以自行脑补。)
孟少白的声音低沉,“我找了最好的修缮师傅。”
“它本该属于你,或者说,属于过去的你。”
“现在,我想把它还给你。不是作为信物,只是一个了结;一个证明。”
他看着忽可兰,眼神复杂,“证明过去的一切,真实存在过;也证明…它已经过去了。”
这些年的津门漂泊,让忽可兰沉淀了许多;看着一双儿女虽然有了亲生父亲,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深夜的她,多少次凝望海河;是回草原,还是继续留在这讨生活;几年的时间,也没拿定主意。
也不知道自己在坚守什么,看着渐渐长大的儿女,心中的迷茫并没有减少。
八年的屈辱、痛苦、挣扎,早已淡化许多;她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玉佩,而是轻轻拂过那冰冷的木盒边缘。
“破镜难圆。”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依然还是没能迈过心中那道坎。
“裂了就是裂了;镶得再好,也改变不了它碎过的事实。”
“东西你拿回去交给老夫人,那不是属于我的。”
“过去的债,你跪也跪了,认也认了。”
“我们娘仨的日子,不需要这块碎玉来提醒。”
“你…,当好孩子们的爹就够了。”
她抬眼,目光直达孟少白内心深处;转而望向门外熙攘的街道,转身回来拿起药碾,不再看他。
孟少白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忽可兰平静的侧脸,看着她粗糙却有力的手碾碎药材,一股失落和无力席卷而来。
他以为玉佩是一个和解的契机,一个修复的象征;但在她眼里,这似乎只是又一次提醒,提醒着那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好像弄巧成拙了,或许是忽可兰有打算离去的想法。
他默默合上盖子,最终只低声道:“好,我…知道了。”
他转身离开的背影,里显得有些落寞;紫檀木盒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指节的用力是在发泄,还是一种苍白的释放。
晚上,孟少白独自在顶层公寓喝了许多酒;醉眼朦胧中,他拿出那个紫檀木盒,看着里面的玉佩。
灯光下,黄金的璀璨,却照不亮他眼底的积郁。
他将冰凉的玉佩贴在额头上,感受着那凹凸的裂痕,仿佛在触摸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酒精也无法麻痹那种难言的孤独。
秋风带着凉意,吹动路边的落叶。
忽可兰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粗糙而温暖的手掌包裹着他们的小手;海河边的夕阳下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河堤上,孟少白静静地伫立着;他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望着那三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女人挽起风中散乱的发丝,男孩挺拔的身躯,女孩蹦跳的身影,渐渐模糊他的双眼。
他手中捏着一小把晒干的萨日朗花瓣(草原上的太阳花),那是他上次去内蒙出差时特意带回来的。
他松开手,秋风卷起深红的花瓣,纷纷撒向流淌的海河。
花瓣在水面上打着旋儿,很快便消失在流淌的河水中,无影无踪。
他望着那花瓣消失的方向,又望了望远处那三个已变成小黑点的身影,久久不愿离去。
暮色已近,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倒映在暗色的水面上,流光溢彩,却照不透他眼底深深的寂莫和孤独。
他像一个虔诚的守望者,守望着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血脉,守望着一段永远无法真正弥合的过往,守望着这条沉默流淌、见证了一切悲欢离合的津门河。
河水汤汤,奔流不息,带走了飘零的花瓣,也带走了光阴的故事。
而生活,就在这烟火人间,在伤痕与温情交织的河岸上,继续着它沉默而坚韧的旅程。
煎饼果子的‘麻味道’,或许只有坐在海河边上边啃边絮叨,方能吃出津门独有的人间烟火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