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以后。
“这些光盘你拿着，哪些好的留着，差的扔进垃圾桶吧。”我接过这袋子，用某家超市环保袋装着的，是人们邮寄的CD或DVD光盘，或是崭新、或是从某个角落翻出来铺着灰尘，叠放大大小小新鲜或过期的梦想。
我在这家公司任职四年，是A&R（全称Artist&Repertoire，艺人与曲目的缩写），负责挖掘人才，协助新签约歌手完成唱片制作。一家小公司，没有多少人认识，投来这里的demo是他们的主人多次投送其他公司无果的无奈之选。
无论怎么看，待在这家公司看不到任何未来。不过我还是努力做着这些工作，好好对待别人的梦想，我倍感意义。
晚上七点，下班后我走进一家连锁便利店，从货架上取下一份加热速食面条，拿上两瓶可乐，这就是我的晚餐，我已经有三个月吃着一样的晚餐了，放那种食品的位置，我闭上眼睛就能找到。
到家，开灯后屋内一切一览无余，二十平米单间，即是可见生活的全部。
一边拆开食品塑料膜，一边听人们的作品，这次的demo跟上次一样令人失望，我似乎一无所获。拜托了拜托了，让我找到一位天才吧，我在袋子里翻找着，内心祈祷。
手伸到袋子底部，我触到一盘厚度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这是什么，我抓住它，从堆叠的CD中抽出来，是一张老磁带，上面还有字条：这是我的朋友作的歌，每次听到这个，我都觉得她应该继续自己的梦想。
现在几乎没有人会用这种录音磁带投demo，光盘投稿、邮件投稿占多数，最近用u盘投稿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老旧的磁带在这堆刻录CD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要听这盘磁带，得用老式磁带播放机，想起来我在高中的时候收到过一台索尼WM-EX622磁带机，是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现在放在哪了呢。我拖出书架下的一盒纸箱，里面放了一些我小学到大学时代的尘封物件，我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又放回，黑色外壳，机身边角磕掉了一点颜色，耳机孔很松，正是我的小磁带机。
放进磁带，声音一出，一种震颤传进我的心脏里，慢板节奏，前奏出现电钢琴，接着加上低沉的弦乐推上来，像雾气弥漫开来，人声细腻柔和，如森林里流动的空气一般。
可以想象到，制作这首歌的主人很有自己的想法，但设备条件简陋，这首歌若进一步进行编曲制作，会产生更惊人的效果。
无论如何，我都要联系到她，我按下手机拨号。
“你好，请问是南小姐吗？我是未声音乐公司的。我们听了你的朋友寄来的demo，有意向与你商讨进一步合作事宜，你方便过来公司吗？”
“朋友？”
“是的，你的朋友跟我们说无论如何都希望你能出道成为一名歌手。”
“我我很早就放弃了这个梦想了……”
“没关系的，你只需要过来跟我们聊聊就行，一切决定在您手里，你是我收到过的demo中最有潜力的。”
“那我周五再过来行吗，周五下班早，五点后。”
“当然，那约定了周六五点半在咖啡厅见……好的，bye-bye。”
我没想到她那么快愿意过来洽谈，毕竟不是本人的意愿。或许她心底里一直埋着一颗种子，只是在还未等到降下甘霖的那刻前，仍在沉睡，如今已被唤醒。
“南琪小姐，很高兴见到你。我是公司负责挖掘艺人的A&R代表，听了你的demo，我真的很喜欢，这首歌如果找到优秀的制作人编曲制作，加上你自由发挥想法，一定能成功。你有没有歌手出道的打算呢？”
“我现在有稳定的工作，职业歌手出道有点太冒险了吧。”
“实话实说吧，南小姐，以你的实力去大公司也没有问题，但是大公司需要你签全面合同，如果你愿意来我们这里，可以考虑先出一张专辑看看，签短期约，像是专辑制作试约合同这样，如果反响特别好再考虑签全面合同怎么样？”
“对了，还有专辑制作发行费用我司承担，之后艺人得到分成大概30%，后续若有演出收入可以分成70%，录音版权归我司，词曲版权、署名权和表演权属于艺人，具体要与艺人经纪部商谈。”
“我真的很没信心诶可是……”南琪歪着头，刘海滑落，遮挡住眼睛。
“南小姐是担心资金问题吗，放心的不会让你承担的，请南小姐相信我们的眼光，你是绝对会有成就的。”
“不是的，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太突然了，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了，我不敢奢求太多，抱歉，我还是得走了。”
“为什么没有勇气作出这一步呢，南小姐，这明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反问道。
南琪没有回应，直接起身，抓了凳子上的外套拔腿要走，点的拿铁一口没喝。
我坐在位子上，低下头，沮丧不已。
“小南，在这里干什么，我还以为你在家里呢。”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抬头，恍然间，我最先想起那颗痣，眼下的痣，锁骨托住的银色项链，还有那双嘴唇，然后才想起来这副声音的主人。
青一。居然是青一。
“青…，我…有人找我签约歌手，我拒绝了。”
“歌手，你好像高中就说过想当歌手，怎么拒绝了，你想去哪里，我看看能不能帮你联系。”
“不是的，我不想当了，我放弃了，早就。”
青一南琪距离不超过半米，脸上带笑，微妙的关系不禁让人猜疑，青一的视线在南琪的脸上徘徊了一会儿，接着目光锁定了我。
“我认得你。”青一说。
“青一…好久都…”
“好久不见。”
这次我又看到了那颗痣，在他的左眼角，在离我一米多远的地方。在我眼前。
冬天天黑得早，天色慢慢灰暗，一天的分界线在此模糊不清，显得有些暧昧。眨眼，路灯亮起。我望向窗外，渐渐灰暗的还有走出咖啡厅的两人，青一和南琪，青一搂着南琪的肩膀，侧过头好像在说什么。
两人渐行渐远，在拐角的位置快要消失不见。此刻，心里有一个声音催促着我：快追上去，不然一切来不及了，快点！
我慌忙起身，推门冲出去，门上的铃铛作响，更加快我的步伐。“南小姐，请留步。”
冲刺了一百米，他们的身影终于闯进我的视野之中，我更大声呼喊，南琪突然停下来，回头看到我，一旁的青一也跟着回头。
“对不起，南小姐，我刚刚不应该用那么严厉的语气同你说话，我没有资格说别人，其实我自己也没能勇敢追求自己的梦想。”
“我没有生你气，我只是生自己的气。”
“松之，你叫松之对吧。你过来我家吧，你们两个谈一谈。”青一回过头转向我。
“好…好的。”我愣了一下，“我家”是什么意思，这两个人在一起住吗，起初我产生的是一种两个人只是亲密朋友的设想，但是现在我无法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了，能同居的关系还能是什么普通朋友。
跟着他们两个身后，目睹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样子，灌进毛衣领里的寒风更添一层，但这一层像冰一样刺痛的不是我的皮肤，而是我的心脏。
青一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即是一块巨大的落地玻璃，从这里可以看见不远处点上装饰的电视TC市夜景在此上映，繁华都市一览无余。
然而这个客厅却是开放式的，旁边伸出一块空间放着一张大床，对着的玻璃也可以看见外面的电视塔，这块空间没有房门阻隔，厨房也在客厅里，同样是开放式的，整洁如新的炉灶可以看出主人不怎么在这做饭。
“小南，你有什么想谈的就在这说吧，我先去外面打个电话，有什么事直接叫我，我就在外面。”青一拿起电话向外走去。
“其实我很兴奋，听到你联系我后，但我是个懦夫，不忍心放手自己的工作，害怕失败。”南琪递来一杯水，坐下。
“我很能理解你，南小姐，我也有过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小提琴家，但是如你所见，没能实现。”
“不，我羡慕你，至少你的工作与音乐有关，而我做着完全厌恶的工作。其实我只是在强撑罢了。如果我同意签约的话，只签一个短期约，这样可行吗？”南琪瞪大眼睛，发出询问。
“当然，只要你愿意的话。”
“那么我可以签约，但是答应我，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我认识青一。”
“当然，你不说我也不会说出去的。”我点头。我们约定好下次签约在公司见面。
青一打完电话进来，看起来神色苍白，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无权过问。
青一从厨房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两杯酒杯。“小南，很晚了，你回去吧，早点睡觉，晚安。”
南琪神色不改，说了一声再见就走了。青一不去送她一趟吗，让女孩子一个人走不好吧。我心生惊诧。
青一往杯里倒红酒，手背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若隐若现的青蓝色血管，骨骼分明。
倒完一杯，他放到我桌前。“我有话跟你说，请先不要走。”他的眼睛紧紧注视着我，好像要跟我告白，但我知道不是。
“是这样的，这个圈子很乱我想您知道吧，其实我不希望她当什么歌手，不过既然她想试试，我没有理由破坏，如果她出了什么问题，很抱歉，我必须要干预，我绝对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青一的眼神充满一种我未曾见过的哀戚与温柔，“因为南琪她，是我唯一的妹妹。也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南琪与青一重逢是在两年前，那时候南琪刚从大学毕业，来到这座城市找工作，南琪入职的工作薪资只够她在公司附近找到一间破旧的小单间，墙壁发霉，厕所和厨房是全楼层共用的。青一知道后打电话过来：“南琪，你来到这里了吗，要不住我旁边吧，我帮你付房租、水电费。”
南琪很爽快地答应了，搬去了哥哥住的高档住宅小区，在哥哥的隔壁租了一间同样可以看见电视塔夜景的平层。
原来只是妹妹，我的内心产生了复杂的抗争，一个声音松了口气，另一个声音在呼唤我、指责我，让我恢复理智，我们相识的距离其实很远，我仅仅只是能看见远处他的身影罢了，紧张与在意这种心情是不必要的。
“松之，太晚了，我送你去到楼下，帮你打一辆车。”
“哦，好的。”我回应道，感觉自己有些木讷。
青一点头微笑，按下电梯下行键。
第二天，是个休息日。
我打开电视，调到新闻台。
电视里传来熟悉的主持播音:“今天一早，接到报警，在某小区公寓楼下发现一名坠楼男子尸体，据悉，该男子为知名模特、演员青一，具体坠楼原因不详，目前警方正在调查。青一相关朋友称，昨日与青一进行通话，未发现有任何异常，且青一本人从未提及有任何心理疾病…”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昨天才与他见过面，看起来一切正常，怎么会…我拨打电话给南琪。
“南小姐，你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青一…你知道吗，青一他跳楼了…”电话里传来啜泣声，南琪的声音带着哭腔。
“家里还有其他亲人吗，需要我帮忙吗？”我问。
“不不，你不用过来了，我自己可以解决的，你不要牵扯进去，警察正在调查，我还没有看到他…我一会儿过去，我现在好忙，有好多事要办，还有记者上楼追着采访我…谢谢你，再见……”
南琪最开始收到消息，并不是通过新闻，而是电话。
“喂，你好，我是青一的律师。”
“你好。”
“你好，很抱歉您的哥哥去世了，节哀顺变。”
“什么？什么意思？”
“警察没有联系家属吗？您没收到电话？”
“怎么可能，怎么了，到底怎么去世，什么意思？”
“您先听我说，您的哥哥留了一份公证遗嘱，是三个月前订立的，他曾叮嘱我若有不测要向您告知，”律师说到，接着顿一顿，“他订立的公证遗嘱具有法律效力，内容大致如下：
我叫南青一，性别男，出生日期…….我的名下财产主要包括XX路XX街XX号房…….，存款在XX银行账号XXX…其他财产…….
若我遭遇不测，以上财产将由我的妹妹南琪，身份证号……全部继承。
我指定XXX为本遗嘱继承人，负责协助办理我的遗产分配事宜……以上为遗嘱内容。另外，他还留了口信，
妹妹，若我不在，请你保护好自己，我的财产全部留给你，记住，
我是你永远的亲人，
无论何时，
无论在何处。
电话挂断。南琪没有说话，身子顺着桌角滑落在地，双手掩面…
一滴眼泪落在地毯上，转眼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