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烬的世界,是在一个寻常的雪后清晨,猝然裂开一道缝隙的。
睁眼,他习惯性地等待那片永夜。
可这一次,浓稠的黑暗边缘,竟晕开了一团模糊、摇曳的暖黄光晕。
炉火在小屋内跳跃,他眯着眼,竟能看炭盆里红光的范围。
揉眼枯坐良久,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清晰,他胸腔里那颗沉寂多年的心,擂鼓般撞击着肋骨。
仿佛确认了不是梦,想去立刻告诉归生。他能想象得到她惊讶又雀跃的样子,嘴角便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笑意。这念头烧灼着他,催着他起身。
推门,时隔九年,陆烬第一次清晰地看见窗外枯枝轮廓,雪后晨雾。
步履是多年未有的轻快,走向归生每日清晨为他熬药的小厨房。
厨房门虚掩着,寒气丝丝缕缕透入。陆烬的手停在门板上,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呼唤,却被门缝里漏出的景象死死扼在了喉咙里。
归生背对着门,蜷在灶台角落。她手里紧紧攥着半个发硬、颜色灰暗的窝头,正小口小口、极其艰难地啃咬着。灶上煨着的两个陶罐里,是正咕嘟着热气腾腾、散发着米香的稠粥和一碗漆黑的汤药。
而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灰的薄袄,肩头打着刺眼的补丁,袖口磨出了毛边。
那窝在灶前取暖的小人儿,寒气里微微发抖。如此单薄可怜,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透。
那清瘦的背影,与记忆中谢将军府上吵着不想和他学文章,要习武的莹润小团子判若两人。
复明的狂喜瞬间被冰冷的铁水浇透,沉甸甸地坠下去,砸得五脏六腑生疼:“咳咳...”
“师父!”归生把剩下的一口窝头塞进嘴里,开门朝他迎来:“您怎么来厨房了!?早上冷得很,我扶您回去。”
一张清瘦、俊丽的小脸闯入视线。
太瘦了。
裹在洗得发白、明显单薄旧袄子里的小人儿,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
寄人篱下,日子穷苦,他那徒儿瘦削的肩膀扛下了一切,却不愿他知道一点儿。
不忍拆穿归生的用心良苦,只能依旧把眼神化作茫然。他想,过几日或许他可以帮大惕隐出些谋划,想些法子挣银钱,让归生的担子轻些。
况且给惕隐当幕僚,也算报恩。
“今日熬了黍米粥,我刚在厨房偷吃,您就来了。”归生轻松地说着俏皮话,可他却看到归生过来扶他时,藏在袖口,腕骨上结的痂。他反手牵过归生纤细的手腕,碰到结痂的伤口时,她明显瑟缩一下收回了手。
“手怎么了?”
“没事儿。”归生挤出惯常的微笑,声音与平常听到的轻快无异:“搬柴火时不小心撞了下门框。”
这些,她从来只字未提...
想来,这些年,她绝不像她所说过得那么好。
过几日他复明若是稳定,去大惕隐手效忠,断不会让她这么劳累:“你这孩子...还是那么马虎。”手摸到归生衣摆,薄袄单薄、硬挺。
那棉絮显然陈旧板结,远不如他身上的舒适保暖:“年关将至,给自己添件厚袄。”
“好~”声音软糯,把他的手环抱在胸前:“今早起了大雾,师父,屋前树梢的霜挂好看极了。”
顺着归生的话,他茫然的双眼瞧到了雾霭蒙蒙...
最近斡鲁朵(宫室)新来的巫医靠谱,自从那祁峰请回别院里,几副药下去,师父的旧疾已好了很多,只偶尔咳嗽两声。归生赶在当值前先去别院取药,碰到乌尔达提醒她小心点儿。
据说耶律王爷的千金,刚和大惕隐订婚,最近常去府里,骄横得很。乌尔达勾了勾手,示意她靠近,才悄声说:“听主殿的丫头说,打听你了,八成知道你和大惕隐关系...”
话没说完,但她懂什么意思了。那祁峰说她混的人缘儿不错,其实倒也没有。
整个府里就当年和她交过手的乌尔达能和她说上两句话,不打不相识。
毕竟她在府里不过一个帐下奴,没人在乎,也就乌尔达知道她身手不错。
谢过乌尔达后,她拎着药包回去当值。
刚入偏殿,就听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女子张扬的笑语。
完蛋,归生心一沉,脚步下意识地转向,想往回走避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只能尽量贴着墙,将存在感缩到最小。
几匹高头骏马旋风般冲到近前,当先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端坐着一个身着火红狐裘的少女。狐裘的领子簇拥着她明艳张扬的脸庞,一边和周围的两位女子说笑,一边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前方。
几乎瞬间就在几个粗使丫头和小厮中锁定了拎着药包、试图将自己缩进阴影里的归生。
勒住马,旁边的两人也随着停了下来:“怎么了霜华?”
旁边几个丫头小厮都是一脸惧意,生怕这骄纵公主找自己的麻烦。
“你就是那祁峰花三贯钱买回来的那个帐下奴?”霜华公主的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
不知道该不该承认,她站在原地,没答话。
身旁三匹马已把她紧紧围住了:“霜华公主问你话呢!说话!”
“是。”归生头垂得更低,一副和光同尘的模样。
霜华公主目光扫过陆归生拎着的药包,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听说你伺候的那个老瞎子,天天要喝药续命?”她声音陡然拔高,“两条汉狗,配用我们斡鲁朵的好药材?”
话音未落,霜华公主手中的马鞭猛地一扬,鞭梢划破寒冷的空气,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精准无比地朝着归生手中药包抽来!
没来得及多想,归生侧身躲过了那一鞭。
几个丫头小厮反倒是确认没自己什么事儿了,都微微抬头看起了热闹。
“呦!”一旁的女子稍稍惊讶:“这小野狗还习过武。”
和北幽不一样,中原习武的女子极少。所以这位公主和身旁的两人应该是没想到她能躲过这一鞭的。
“汉狗,还敢躲!?”随即气急败坏的霜华又甩来一鞭,是朝她来的。
短暂的衡量了一下,她觉得如果自己打一顿这个公主,那祁峰应该会转头打她一顿。
用理智压住了要躲的冲动,只是默默把拎着的药包放在身后。稍稍侧身,用没伤的右肩接了一鞭。
打了补丁的旧袄被撕开一道口子,内里粗糙的麻布衬衣下,皮开肉绽的痛楚火辣辣地蔓延开来。
霜华公主见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无趣。但一旁马上的女子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公主,这帐下奴有心计得很。瞧见没有,她把药藏起来了!”
“哦?”很明显,霜华公主又来了兴致:“拿出来!”
以她的分量,这副药没了再去别院要,多半要不到了。所以她不但没拿出来,还把药往身后藏了藏。
霜华公主本来艳丽、娇俏的一张脸被恶意的兴奋取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贱皮子!”
又一鞭落下,朝着她右肩。
鞭梢划过脸颊,下颚处马上便开了口子,温热一滴滴落下。
叠在旧伤上的剧痛激得她浑身一颤,闷哼一声,整个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僵在原地,咬紧牙关,才没痛呼出声,死死地低着头。
霜华公主似乎很满意这一鞭的效果,正待再说什么。
“吵吵嚷嚷的,何事?”
一个低沉冷硬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