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走一条更难走的路(1 / 1)

定州城郊,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咸腥,汗臭、尘土和劣质草药的气味混杂冲撞。一张张被饥饿和恐惧蚀刻得麻木的脸,在初春依旧凛冽的风里瑟缩。

哭嚎声低哑断续,像垂死野兽的呜咽。守城兵卒的皮鞭不时炸响,驱赶着堵塞道路的人群,喝骂声粗暴刺耳。

流民、破落户、走投无路的汉子,被饥饿与北汉屯兵的恐惧驱赶至此,排成歪歪扭扭的长龙,麻木地等待着一纸军帖或一碗能吊命的稀粥。

“滚开!都挤在这里等死吗?北汉的崽子可不等你磨蹭!”

“厢兵!招厢兵!管饭!有气力的汉子这边画押!”

兵痞的吆喝像刮过耳膜。陆小北的目光掠过那些被推搡着、茫然走向征兵木桌的青壮,又投向城门上方斑驳的城墙。垛口处,新架的床弩轮廓狰狞。

定州的空气中嗅得到铁锈与血腥的前兆。

不安,如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悄然攀爬,缠绕住心脏。

陈记茶行的幌子在一条相对僻静的窄巷深处,被风吹得微微摇晃。铺面不大,却异常干净,檀木柜台散发着温润光泽。一个身形微胖、面容敦厚的中年男人正低头拨弄算盘,听见门轴轻响,抬起头。

“客官……”陈平的声音在看清小北沾满尘土、形容憔悴却眼神锐利的模样时顿住,尤其那双眼睛深处沉淀的某种东西,绝非寻常流民所有。

“陆先生命我送信。”小北的声音嘶哑低沉,将怀中那封被体温焐热的信递出,火漆完好。

陈平接过信,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他并未立即拆看,而是谨慎地打量四周,低声道:“小哥请随我来。”引她穿过店堂,踏入后面一间堆满茶叶箱笼、气息清苦的库房。

门扉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陈平这才就着高处小窗透下的微光,小心翼翼拆开信封。薄薄一页纸,熟悉的清峻字迹跃入眼帘。他看得极快,脸色却越来越白,捏着信纸的手指关节泛出青白,最后长长叹息一声,将信纸缓缓递还给陆小北,眼神复杂至极,带着沉重的悲悯。

“小哥……这信,是陆先生给你的。”

冰冷的预感瞬间攫紧心脏,指尖发麻“给我的!?”陆小北几乎是抢过那张薄纸。

“小北吾徒:见字如晤。为师已见‘夜枭’之踪,其爪牙已探入易州营盘。李章所求,唯你与我。此局凶险,为师残躯,不堪再累你奔亡。此命乃汝千辛万苦所保,为师自当珍重,不使吾徒心血白费。支你远行,实为护你周全。陈平可信,然定州亦非久安之地。速去北汉,寻‘松涛观’清虚道长庇护。若两年期至,为师未至,汝即西行入夏,隐姓埋名,平安终老。切切!勿念为师,珍重自身。师烬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凿进她的心窝。珍重?在权倾朝野、手段酷烈的李章手里,一个知道“公主”下落的前朝太傅,如何珍重?千辛万苦保下的命,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独自去承受李章的百般酷刑,只为套出她这个“余孽”的下落?!

她几乎是在看完信的瞬间就勒转了马头,什么北汉西夏,什么平安终老,全是狗屁!她要把师父抢回来!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淩朝的龙潭虎穴!

马蹄刚踏出陈平铺子后的巷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拦在了前面。来人是何谦之的亲随,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急迫。

“陆…陆小哥!何大人急信!令卑职务必亲手交予你!并嘱托:易州万不可回!陆先生已被李相的人‘请’回京城!先生有言,让你信他!务必听先生安排!”

信封上,何谦之的字迹遒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陆小北指尖颤抖着撕开封口,薄薄的信笺展开:

“小北侄亲启:令师陆公,已被李章鹰犬挟持,押往淩朝。陆公神智清明,早有绸缪,料定你必欲返身相救,特嘱吾务必拦你!易州已成险地,李章耳目密布,归则自投罗网!陆公乃昔日翻覆朝堂之巨擘,非束手待毙之人。汝当信其智,遵其嘱,速赴北汉!留得青山,方有薪火相传之机。切切此谕!勿负师望!何谦之手书。”

信笺飘落在地。

何谦之的字句像冰锥,刺穿了狂暴的怒火,只剩下彻骨的寒与痛。

信其智?师父是算无遗策的太傅不假!可他如今是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双目方复明、旧疾缠身的老人!落在李章那种豺狼手里,剥皮抽筋、敲骨吸髓的酷刑…她不敢想!每一秒的拖延,都是师父在炼狱里煎熬!她怎么能等?怎么能逃?

巷口外的喧闹好像走马灯,她一时间不知怎么办才好。从来都是师父审慎运筹,借机谋敌,她无需考虑太多。离开师父,甚至想忤逆师父最后的嘱托,才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手足无措。

外面街道的嘈杂声浪陡然拔高,如同沸水炸开锅!把她思绪拉了回来,锣声咣咣作响,一个破锣嗓子激动得变了调,在声嘶力竭地吼:

“喜报!天大的喜报!亲王刘濯殿下奉旨督军!已至百里亭!粮草、援兵不日即到!定州有救啦——!”

“濯王千岁!”

“是濯王殿下!咱们有指望了!”

“参军!快!去投军!跟着濯王殿下杀北汉狗!”

狂热的呼喊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定州城。库房外,脚步声、欢呼声、兵刃碰撞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刘濯…大征皇帝刘启的亲弟弟…督军定州…

小北缓缓抬起眼。天光晦暗,乌云渐起,却有一线刺目的亮,落在她的脸上。

那双曾浸满屈辱、仇恨、疲惫的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所有的混乱、绝望、悲愤,都被一种冰冷的、淬火般的决心取代,沉淀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十年,她和师父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十年。

从繁华的京城淩朝,到混乱的北汉,最后流落到北幽苦寒之地。

不想再躲了,这辈子苟且偷生毫无意义。

这次,她想要光明正大地和李章斗一斗;她要用陆小北这个身份,回到淩朝,亲自和李章掰掰手腕。

她要像师父当年那样!

要像那祁峰那样!

要像李章那样!

她要搅弄风云!成为权臣!

再抬起头时,脸上所有的脆弱和彷徨都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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