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这生计维艰、度日如年的窘迫,当李府招纳仆役的消息如同久旱后的甘霖传入耳中,苏旺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骤然被点燃。
他毅然决然,瞒着家中至亲,怀揣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为自己填名报册。
苏旺并非懵懂无知,他深知,似李府这般钟鸣鼎食、门庭森严的显赫高门,素来睥睨轻贱他们这等生于泥尘、劳苦求存的“泥腿子”。
然则,此番李府开出的价码,其优渥慷慨之处,实乃令人怦然心动——纵使最终铩羽而归,只要自身条件勉强够及那初选的门槛,竟也可立得三文铜钱!
这三枚小小的铜钱,于寻常市井人家眼中,或许轻如鸿毛,不值一哂。
然对于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日日挣扎于饥寒交迫边缘的苏旺而言,这三枚透着微光的铜钱,其分量重逾千钧,闪烁着足以撬动命运、令人心魂俱颤的诱人辉光。
苏旺初时,本已笃定自身难以通过李府严苛的遴选。
故此,他心中所图,自始至终不过那唾手可得的三文铜钱。
然则世事难料,造化弄人。
他竟一路通关,最终被纳入李府门墙,成了一名专司跑腿传话的末等小厮。
这差事本身算不得繁难,不过是凭着一双腿脚,往来传递消息。
按常理,此等位置原也轮不到初来乍到的苏旺。
偏巧,原先担着这跑腿活计的那位,不知触犯了哪条规矩,被重重责罚,贬去干那等污秽不堪的苦役。
管事正愁无人填补空缺,恰逢苏旺自陈所长便是“脚力迅捷,奔走如风”。
如此,这份轻省差事,便阴差阳错地落在了苏旺肩头。
冲着李府那份远胜别处的丰厚工钱,苏旺自是毫无犹豫,欣然领命。
苏旺原是识文断字的。
倘若其父未曾早逝,以其天生颖悟的才思,若能得名师点拨,寒窗苦读,未必不能挣得一份功名前程。
奈何天意弄人!父亲一去,家中顶梁柱轰然倒塌。
单凭母亲柔弱之躯与那微薄绣资,连糊口尚且艰难,遑论供给苏旺那耗费不赀的笔墨纸砚与束脩之资。
当腹中饥鸣如鼓,粟米难继之时,读书人那点虚无缥缈的“傲骨”,在苏旺眼中,早已轻贱如草芥尘埃。
他心中所思所念,唯有一个执念:竭力减轻压在母亲肩头的千斤重担。
如今入了李府为仆,虽身份卑微,然一日三餐有着落,四季衣衫有供给,更兼栖身之所安稳,每月更有实打实的三十文铜钱入手,家中窘迫之境况,立时得以喘息纾解。
亦是机缘巧合,苏旺为李念安跑腿办了几桩差事。
其反应之迅捷,行事之伶俐,竟意外入了这位小主子的眼。
李念安觉其机敏可用,遂将其从杂役堆中提拔出来,带在身边充作使唤小厮。
李念安身畔,素来只设两名近侍小厮,名号恒定不变——曰“石头”,曰“木头”。
纵使仆役更迭,名号依旧,唯人不同。
其后,彼时的“石头”因过获咎,被逐离近前。
李念安目光扫过,便落在了新来的苏旺身上。
“自今日起,你便是‘石头’了。”
一言之赐,苏旺自此承袭“石头”之名,成为李念安须臾不离的影子。
自擢升为贴身小厮“石头”,苏旺的月例银钱,便由那微末的三十文,陡然跃升至耀眼的三两雪花纹银!
这三两白银,若精打细算,足以支撑他那贫寒之家一月之生计所需,犹有盈余。
正是这份沉甸甸的、足以改变全家命运的实利,如同最炽热的烙印,深深镌刻进苏旺的骨血神魂。
他将李念安,真真切切地、不容置疑地,奉为了此生唯一愿效死命的主人。
李念安虽性如脱缰劣马,然眼底尚存三分清明。
他辨得出,苏旺与那些伏跪在地的寻常奴役截然不同——旁人战栗,是惧他身后侯府擎天的权柄;唯苏旺眼底燃着的,是淬入骨髓的赤诚忠焰。
因着这份殊异,苏旺在李念安心中,终究挣得了一隙别样的青眼。
当苏旺溺毙河中的凶讯传来,李念安胸臆间确凿地漫过一阵钝痛。
他枯坐半晌,终是挥了挥手,命木头将二十两雪花银送至苏家老母手中。
白银离匣的刹那,似有看不见的丝线在他心头扯了一下。
苏旺既殁,“石头”之名便成无主之冠。
李念安确曾起意,欲在身侧群仆中再立新石。
目光如刀,细细刮过那些低垂的眉眼:或谄媚如摇尾之犬,或瑟缩如惊弓之鸟,更有机巧太过而忠厚不足者……竟无一人眸底,能燃起苏旺那般焚身为烬的炽火。
那方以忠魂浇筑的石座,终究在满室喧嚣中,寂然空悬。
说回现在,名号已赐。
李念安陷在锦被堆叠的暖巢里,朝那垂首的新仆抛下指令,晨起的嗓音裹着丝绒般的威压:
“木头,你速往市集采购五只活禽。
鸡鸭皆可,唯需喉舌鲜亮,爪距有力。”
他眼风扫过帐外微明,声线陡沉如坠寒铁,接着道:
“仔细避开人眼。
若撞见盘问,只说少爷我馋活物生鲜。
倘带回来半只僵冷的……”
余音在熏暖的卧房里凝成冰针。
新晋的“木头”脖颈几乎折进胸膛,喉间挤出驯顺的颤响,回道:
“谨遵大少爷钧命。”
枯瘦身影旋即如脱兔般窜出内室,布履擦过门廊石阶溅起宿露,朝着市廛喧嚣处疾射而去。
袍角翻飞间,似有禽鸟扑棱的幻影在瞳中鼓噪。
待那袭枯影消失在门廊尽头,李念安方慵懒地支起身子。云锦衾被自肩头滑落,露出中衣上蜿蜒的金线螭纹。
晨光漫过十二幅槅扇,在青砖地上烙下森严的光栅。他睨着那光影囚牢,鼻间逸出声几不可闻的轻嗤——既锁得住他踏出府门的步履,总锁不住满院仆役的手脚。
“来人。”
二字裹着未散的枕衾暖意,却似金丸掷地,又道:
“布铜壶,取金翎箭。今日本少爷要听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