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锦号后院
贡布刚跨进院门,一道火红的身影倏地从假山后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正是司红莲!她背着手,下巴高高扬起,一双杏眼瞪得溜圆,眉间那粒朱砂痣在雪白肌肤上灼灼如火,写满了不驯与挑衅。
贡布眉头紧锁,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不知这位二小姐又要唱哪一出。
红莲忽然向前一步,踮起脚尖,无畏地迎上他俯视的目光。亮出自己白皙脆弱的脖颈,声音冷得像冰:
“来!来掐死我啊!”
贡布眼中充满错愕和不可置信,欲绕行却被她步步紧逼,遂不甘示弱地挺胸迎上,居高临下地瞪着她。两人如狭路相逢的猛兽,在咫尺间狠狠对峙,空气仿佛凝固。贡布慢慢伸出一根手指戳中红莲的额头,缓缓注入力道,要推开这咄咄逼人的小兽。忽然!司红莲藏在背后的手闪电般探出!举起一道寒光直刺他心口!
距离太近,贡布避无可避!眼看利器就到了自己胸口,却听“刺啦”一声裂帛之音!那道寒光在红莲手中灵巧地挽了个花,只在他胸前的袍子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便稳稳收回到她手里。
贡布惊出一声冷汗,低头看着破损的衣襟,抬眼瞧见司红莲已跳开一步稳稳立住,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手里一把特制的铁梭子套在指头上滴溜溜地转着。
“怎么?吓傻了?”她晃悠着脑袋,语带讥诮,“没听说过么?司家二小姐,针线第二,耍梭子第一!”
贡布怒火腾起,上前劈手便夺!红莲忙将梭子藏向身后,奈何他身量高大,猿臂轻舒就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红莲在他铁箍般的臂膀间左冲右突,又踢又骂,像只炸毛的猫儿,终是力竭,梭子被夺,人也被一掌推倒在地。
贡布狠狠地将铁梭子扔远,留下一句:“疯子!”转身大步离开。“你别跑!”红莲自地上狼狈爬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喊:“还没比完哪!你给我等着!我定要你好看!”这是他俩“斗”的第二回合,她自认没有输!
两个人从此结下梁子,碰面就要打要杀,旁人劝都劝不住,时间久了,知道这是一对冤家,渐渐习以为常。
贡布眼里的红莲就是一头倔强的小兽。
他把她狠狠推开,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扑上来扭打,他再次把她推开,她踉跄着再次扑上来......
青莲街府河桥惊魂时刻
众人远远地看着府河桥上,司家二小姐举着梭子向贡布扑去,惊呼:“着了!着了!”
贡布一侧身,二小姐扑了个空,眼看人就要翻下桥去!还好被贡布一把拉住……
直待司红莲站定,贡布才撒开手
她惊魂未定,嘴里仍然不服输:
“你……别以为我会谢你!”
贡布夺过她手里的铁梭子往桥上的石墩狠狠插去,火星四溅,铁梭子断成两截的同时划开了他的手掌!
“蠢女人!”他甩了甩手上的鲜血,转身大步离开。
红莲呆呆地看着滴落在地上的血迹,众人在岸边也看呆了
“这个二小姐也太凶了,整日拿个铁梭子在手上舞,你们看她刚刚动手的时候,那是一点轻重都没有啊!”
“我看能收服二小姐的,怕还只有那只‘恶老鹰’!”
自从亲眼见到府南河桥上那一幕,几个原本对司家二小姐有觊觎之心的人,都打消了念头。
红莲从小到大眼前都是小心翼翼,讨好卖乖的面孔,她觉着没意思,这个贡布倒是有点意思。她并不懂得男女之事,也不知道如何跟一个真正的男人相处,瞧不见这个人心里就发空,等见到了人又寻事找恼,一言不合就动手,若非如此就不能安放自己那颗躁动的心。
司锦号内宅骄女难驯
听说红莲今天差点落河,母亲急匆匆赶来,姐姐正在帮她梳那一头浓密打结的头发。
“头顶三四个旋,不打结才怪呢。”青竹嗔怪着帮她梳头。
“这么大了还打打杀杀,知不知道丢人哪!”母亲又气又急,“人家说顶上旋多累世苦,冤亲债主来勾连!好好的姑娘家,偏爱行险犯难……”
母亲的骂红莲是没听进去,那句“冤亲债主”倒是反反复复出现在脑子里
自己和贡布是彼此的冤亲债主吗?
不知怎么的挑事斗气变成了两个人日常相处的模式,但她知道他下手是有轻重的,眼里是有关切的,她似乎迷恋这种相处模式。
对了!今天他骂自己“蠢女人”,可她一点也不生气哎!
司锦号晾丝场屋顶一双小儿女
贡布一边包扎着伤口,一边回味着司红莲在桥上手足无措,又不服软又担心的模样,她原本一心为难自己,却在那一刻暴露了自己的真心!
“真是个蠢女人。”
红莲知道贡布时常坐在司锦号晾丝场的屋顶发呆,她轻手轻脚来到他身边坐下。他知道她来了,也不搭理。
红莲拿出一把铁梭子递到他面前:
“你瞧!我又打了一把新的!铸铁的哦!这回可不会轻易断喽!”
“是谁说你梭子耍得好的?你是不是真的傻?不要拿会伤人的利器来耍!”
“咦?原来你会说话啊。”
红莲说着把藏在身后的铸铁弹弓拿出来,
“喏!顺便给你也打了一把!”
贡布扭头不理,红莲撅着小嘴道:
“喂!你这人好小气,我都给你打弹弓了,你还不理我么?!”
贡布犹豫着接过铁弹弓,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红莲把铁梭子凑近铁弹弓,梭子中间的铁珠子“滴溜溜”转起来
“稀奇吧,我这颗珠子是吸铁石呢!”
贡布道:“我不白要你的东西,你想要啥?”
红莲:“那......我可要好好想想……”
贡布起身就走:“你慢慢想。”
红莲在他身后叫道:“喂!你别走这么快嘛!等等我!”
这两个人其实都入了彼此的心,他们之间越来越激烈的纠缠恶斗就像一个漩涡,把他们与周围世界隔绝开来,此时当下,身处何方,姓甚名谁似乎都不重要了。
青莲街司锦号各家铺子
眼下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今年的“比武会”,各家铺子严阵以待,司锦号上下谁有闲心理这二人的日常恩怨。
那时节,蜀锦供御的份额以三年为一节,每一节最后一年由织造局评定公布下一节供御的织锦作坊,司锦号过去每一节都有供御份额,拿到份额即是官府对织锦作坊出品之认可,也是业内声望的明证。
按惯例,每个铺子都会派学徒参加现场织锦比武,获胜的学徒将与该铺子的大师傅一同完成下一节供御的蜀锦单子,织造御锦可是蜀锦匠人的金字招牌!
司锦号靠着每三年举办一次的织锦技艺比武,为各机坊选定年轻资质好的织工,同时也是六年学徒学艺完成晋升大师傅前的最后考核,学徒日后即便不在司锦号做活,也可凭司锦号“比武会”优胜的名号享誉整个织锦行,被其他作坊争相聘用,东门光华肆、南门长胜居、西门月仙坊、北门浣香楼四大号的多位大师傅都曾是司锦号“比武会”的优胜者,故而每家铺子和各个学徒都会用心对待“比武会”。
秦家铺子日复一日苦练本领
像江五宝这样学徒未满三年的“兔儿”,届时也要参加,比的是打结和打纡。由于铺子里的大师傅们自开春起就在忙着准备织锦作品参加比试,也没有人顾得上督促学徒们练习,到时候就只能看个人自己平时是否用功了。
江五宝自当学徒的第一天,就被师父要求每天练甩手:身体站直,上臂夹紧,肘关节带动手左右来回甩,一甩就是一个时辰。
第一次练习的时候,江五宝还觉得不咋难,甩了一个时辰以后,感觉两只手都不是自己的了,第二天起床全身上下都痛。练到第三天,他一听要甩手就掉眼泪,自己两个膀子都痛麻了,手指头充血红肿,从肩膀、腰杆到腿都酸胀发麻。
铺子里头有个李贵师兄,可怜五宝年纪小身体弱,就过来好言劝他:织锦手艺是手上的功夫,基本功就是从甩手练起,身体架子扎稳,上臂与身体夹紧成一体,把手上的筋甩长,以后打结、丢梭,手上才灵活,丝才不会断,梭才丢得好。不然的话,丝线像头发那么细,你一双手不柔和自然,动作不流畅连贯,就容易把丝扯断,丢梭也是一样要练甩手,丢梭子的手法要熟得不能再熟,不是靠眼睛脑子看梭子,而是靠手上的惯性……
李师兄的话,五宝牢牢记在心里。他也不说二话,天天不等师父叫就去练甩手,师父看他能吃苦,就提前喊他学打结。
打结,就是把断了的丝线的那个结头给结起来。丝线那么细,打结的时候挽的那个线疙瘩要尽量小,织出来的锦才光滑。和甩手一样,打结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最辛苦的。要想让接好的丝线扯不开,要把手指并拢水平夹紧,紧到扯都扯不动才行,这个动作的行话叫做“姜子牙手”。打结很考验手上功夫,首先要经历两三个月的甩手练习,把手上动作练得柔和流畅,能感觉得到仿佛有一根细细的丝线在手上,然后保持“姜子牙手”的动作,手指必须把丝线夹紧,丝线细滑,夹不紧会滑脱。每一轮要弯着腰连续打十几个结,为了固定姿势,“练腰”,师父找来一根绳子,把绳子从江五宝后颈绕过,下面绕过两只脚,不准他动!只要他稍微一动,师父就在旁边咳嗽警示。练腰的同时,手上开始练打结,在一根丝线两头坠上四个铜钱,丝线绷得紧紧的,但又不能把丝线绷断,小钱落地就算是不合格。
师父的卧房就在机房旁边,有时候中午江五宝在练习打结,他人在卧房打盹,听到丝线断了小钱落地的声音,就会迷瞪地出声:
“啷个又恍神了?!”
秦师父教徒弟出了名的严,他带的徒弟手艺也最精,这一拨里最出挑的就是李贵,虽然还没有出师,但好些人都看好他一定是这一届“比武会”的“大王”。
在江五宝眼里,李师兄无所不能,基本功扎实不说,挑花结本,挽花丢梭都拿得起,行里人都惊叹他那个丢梭的角度好、手法好,手艺好人又活络,平日跟铺子里的大师傅和师弟们都说得到一处。
秦师娘夜里叹气,说好不容易带出个好徒弟,眼瞅是留不住的,李娃儿只等这次“比武会”拿了第一,必定是要出去应聘大师傅的,所以说你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秦师父听了不高兴,说:“只要咱们铺子今年夺了供御的份子,你等着瞧,个个都争着想来织供锦!你只管拿出好花本,其余的交给我!”
秦师父铺子的实力,其余几家都是晓得的,最近这三年,司锦号织供锦的份例大头都是他们铺子拿的,这份工银可是单算的,既得名又得利,让各家眼馋得很,更可气的是秦师父家不仅有好的织锦大师傅和徒弟,背后还有秦师娘娘家花本手艺帮衬,这就占了两宗巧,别家相比就更吃力了。
樊家铺子筹谋计算
樊师父自己铺子的长短他是晓得的,织锦要好,首先要材料、家什好,没有好丝线好织机,再好的手艺也织不出上等的锦缎。这巴蜀雨丝讲究的就是拼色锦缎,没有色则不为蜀锦,说到丝线染色工艺,哪个铺子不指着他们家?他们要想在织锦上出彩,还不是要来找自己。尤其是像“比武会”这样的织锦比试,各家所用纹样、颜色都务求新颖独特,虽然都保密严实,但都会拿小样来他铺子里订颜色,装织机,可以说提前半年他就大概晓得各家“比武会”会以啥织法、啥色样来参赛。
比如说吴家,年前订了一架一丈八尺,双经轴、十片综的大花楼织机。自己带师傅亲自上门装的,在地经之外,另加接经,以固结彩纬,这一看就是要织经纬同时显花的,那八成就是“红地八角团纹”“墨地团花”或者“藻锦纹彩”喽。
乔家今年又订不同深浅染色的丝线,想必又延续前几年中过头彩的“月华锦”喽!
至于秦家,每一次订的丝线都五颜六色,实在不好揣测。老秦的手艺也算得上是一流的,但外头的人不知道,其实他的手艺得的是岳父亲传,他媳妇挑花结本的技艺比老秦还要精。上一节他们夫妻俩凭“登高望海锦”在众多“百蝶穿花”“百子献寿”“富贵牡丹”中独树一帜,一举夺魁,不晓得这一回他家又会拿出什么惊人的图样?!
稀奇的还有司家大小姐,前些日子来铺子里订金银线,这个金银色丝线外头买好贵的哦!自己铺子上化金银锭来加工便宜些,供御的作坊都自己加工金银线,普通人家谁用得起哦!
司青竹眼下关心的是如何在“比武会”上选一个好搭档,和自己一起将那图样织成锦,她捧着羊皮卷不眠不休,却不知从何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