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骄榜的金辉彻底黯淡下去,喧嚣了月余的落月城,终于像退潮般空寂下来。人声鼎沸的客栈门前,只留下几片被风卷起的枯叶,打着旋儿,又被车轮碾入尘土。
江南苏家的麒麟儿苏玉衡,天骄榜第八位,此刻正立于一辆宽大马车的车辕旁。他身姿挺拔如修竹,一袭月白云锦长袍纤尘不染,腰间悬着温润古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煦笑意,真真当得起“公子如玉世无双”七个字。他身后,是绵延肃整的苏家护卫,黑压压一片,足有两百之众,铁甲在初冬微冷的阳光下泛着森然的寒光,无声地昭示着江南第一豪门的煊赫威仪。
车门帘一挑,探出一张略显苍白却依旧英挺的脸。古星河扶着门框,动作有些迟缓地下了车。他尽力挺直脊背,不愿让人看出半分软弱,但经脉寸断的痛楚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体内啃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碎裂的痛处。他身后,江砚峰一步跨出,宽大的青袍袖口灌满了风,腰间那柄古朴长剑“青霜”随着他的动作轻晃。他剑眉入鬓,眼若寒星,带着几分不羁的疏狂,仰头灌了一口葫芦里的酒,酒香四溢,驱散了几分旅途的沉闷。
“星河兄,砚峰兄,”苏玉衡拱手,声音清朗如玉磬,“此去江南,水路最是便捷。家祖已传书,星纹贝母的下落已有眉目,只待我等抵达苏州,便可着手安排。”他目光落在古星河苍白的脸上,温和中带着安抚,“至于那‘月见草’所在的灵蛇谷,待你伤势稳固,我必亲往一探。”
古星河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嘶哑的:“玉衡兄,此恩……”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苏玉衡笑着截断他的话,眼神真挚。
江砚峰“哈”地一笑,酒葫芦在指尖滴溜溜一转,豪迈地拍了拍古星河的肩膀:“就是!婆婆妈妈作甚!”他语气里是浑不在意的洒脱,仿佛天大的事,也不过一壶酒便能浇化。
古星河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内腑,又是一阵闷痛。他望向苏玉衡身后那森严如林的护卫,两百名精悍武者,沉默如铁铸的壁垒,拱卫着车队中央那几辆华贵的马车。这阵仗,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无声的宣告——宣告苏家麒麟儿的分量,宣告苏家在这片土地上的无上权威。苏家麒麟儿归家,自当有排山倒海之势。
张雪柠泪眼婆娑看着慢慢远去的车队挥了挥手。此行生死不明,古星河并没有带上妹妹,待在落月城才是最安全的。
看着古星河的神情,江砚峰缓缓说道:“放心吧,雪柠妹妹那边我委托了宴前辈的三弟子照看,不会有事的。”
车队碾过官道,将落月城的最后一点轮廓也抛在身后。江南道平坦的官道两侧,是收割后略显萧索的田野和疏朗的树林。旅途初始的轻松很快被长途跋涉的疲惫取代,车轮单调的滚动声和马蹄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行至一片地势渐高的丘陵地带,官道被两侧陡峭的山坡夹在中间,形成一段略显逼仄的通道。阳光被高坡遮挡,阴影笼罩下来,空气里仿佛掺了冰渣,骤然阴冷了几分。
就在车队中段即将完全进入这段狭窄路径的瞬间——
“呜——!”
一声凄厉尖锐、仿佛能撕裂耳膜的哨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这声音并非来自前方,也非后方,而是诡异地从头顶两侧的山坡密林中同时炸响!如同恶鬼的哭号,瞬间刺透了所有护卫的耳膜,直贯脑髓!
“敌袭!!!”
苏家护卫统领的怒吼声刚刚爆发,便被淹没在更加恐怖的轰鸣之中。
轰!轰!轰!
道路两侧的山坡之上,伴随着哨音,陡然爆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巨大的石块、裹挟着泥土和断木的滚木,如同天神的震怒,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推下,咆哮着、翻滚着,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着官道上蜿蜒的车队猛砸下来!
“保护公子!!”护卫统领的声音因极度惊怒而变调。
训练有素的苏家护卫虽惊不乱,反应极快。后排的刀盾手怒吼着将巨大的铁盾奋力向上斜举,试图格挡这来自高处的灭顶之灾。沉重的滚木巨石砸在精钢盾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哐当”巨响,火星四溅!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最前排的刀盾手连人带盾砸得倒飞出去,口喷鲜血,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一些滚木越过盾墙,狠狠砸入车队中部,拉车的骏马发出濒死的哀鸣,被砸得血肉模糊,沉重的车厢轰然倾覆、碎裂,木屑纷飞如雨!
烟尘冲天而起,遮蔽了视线,碎石泥块如冰雹般砸落。整个车队如同被投入了狂暴的磨盘中心,瞬间陷入一片鬼哭狼嚎的混乱!精锐的苏家护卫,在这天崩地裂般的伏击下,伤亡惨重,阵型被彻底打乱。
混乱与死亡的烟尘尚未落定,两道鬼魅般的黑影已从两侧山坡的密林中激射而出!速度之快,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两道扭曲的残影,带着浓烈的血腥杀气,直扑车队中央那辆最为华贵的、绣着苏家族徽的马车!
“鼠辈敢尔!”一声清越的长啸如鹤唳九霄,瞬间压过场中的惨嚎与轰鸣。
苏玉衡的身影化作一道皎洁的月光,从斜刺里骤然闪现,挡在了马车之前。他面沉如水,温润如玉的气质被凛冽的杀机取代,腰间那支看似装饰的玉笛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玉笛并非凡品,通体剔透,此刻灌注了精纯的真气,竟隐隐发出龙吟般的低鸣,末端激射出一道凝练如实质、吞吐不定的三寸气芒!
他玉笛斜指,直取左侧那道稍显纤细、身法诡异飘忽的黑影——那是个女子。笛影翻飞,刹那间化出漫天虚影,宛如流云舒卷,无迹可寻,却又带着绵绵不绝的柔韧劲力,瞬间将那女子周身要害笼罩。正是苏家绝学“流云剑法”,此刻以玉笛使出,少了几分锋芒,却多了十分的缥缈与缠劲。
“流云剑?有点意思。”阴柔的女声带着一丝沙哑的笑意响起,如同毒蛇吐信。那女子身形如同没有骨头一般,在漫天笛影中诡异地扭动、穿梭,每一次险之又险的闪避都带着非人的柔韧。她十指纤纤,指甲却泛着幽蓝的寒光,每一次点出,都带起一缕阴寒刺骨的指风,嗤嗤作响,专破护体真气。偶尔几缕指风擦过苏玉衡的衣袖,精织的云锦竟瞬间被蚀出焦黑的孔洞!两人以快打快,玉笛的白光与幽蓝的指影激烈碰撞,发出密集如雨的“叮叮”脆响,气劲四溢,将周遭的烟尘都迫开一个旋涡。
与此同时,另一侧!
“哈哈哈!剑仙弟子?让老子掂量掂量你有几斤几两!”粗豪狂放、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大笑声炸响。
另一道雄壮如铁塔的身影裹挟着万钧之势,直扑江砚峰!此人身材极其魁梧,虬结的肌肉几乎撑破黑色的劲装,脸上覆盖着一张狰狞的青铜鬼面,只露出一双闪烁着狂暴凶光的眼睛。他手中并无利器,仅凭一双蒲扇般巨大的肉掌!那手掌肤色暗沉,布满老茧,如同精铁铸就,此刻运足功力,竟隐隐泛出一种金属般的青黑色泽,掌风呼啸,竟带起沉闷如雷的破空之声!
面对这排山倒海般的刚猛掌力,江砚峰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爆射出兴奋的光芒,如同绝世剑客遇到了值得一战的对手。
“好!够劲!”他长笑一声,声震四野,带着诗人般的狂放不羁。手中青霜剑陡然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剑光暴涨,仿佛一道沉寂千年的寒冰长河自九天之上轰然倾泻!
他不闪不避,更无半分花巧,竟是以硬碰硬,以强对强!青霜剑挟着他沛然莫御的剑仙真传内力,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青色匹练,带着斩断山岳的无匹气势,悍然迎向那双开山裂石的巨掌!
轰——!!!
剑掌相交的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狂暴的气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猛地向四周炸开!地面坚硬的石板寸寸龟裂,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靠近两人战圈的几名苏家护卫被这股气浪狠狠掀飞,口中鲜血狂喷!
江砚峰只觉一股雄浑霸道至极的力道沿着剑身狂涌而来,虎口剧震,手臂发麻,脚下“蹬蹬蹬”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青石路面上踏出一个清晰的脚印,体内气血翻腾。但他眼中的战意却更加炽烈如火,青霜剑嗡鸣不止,剑尖斜指地面,剑身青光流转,发出兴奋的微颤。
那青铜鬼面巨汉身形也是猛地一晃,脚下生根般死死钉在原地,但覆盖着青黑色泽的巨掌掌心,赫然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白痕!虽然没有被锋锐无匹的青霜剑斩开,但那刺骨的寒意和凌厉的剑气已透入肌骨,让他眼中凶光更盛,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再来!”江砚峰长啸一声,青霜剑再次扬起,剑光如银河倒卷,狂放不羁的剑意伴随着他脱口而出的诗句,竟有几分诗仙醉酒舞剑的狂态,剑光如瀑,再次卷向那巨汉。
古星河被两名忠心的护卫死死护在倾覆的车厢残骸之后,碎石和劲风不断从头顶掠过。他背靠着冰冷的木料,五指深深抠进碎裂的木板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每一次剧烈的气劲碰撞声传来,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能清晰地“看到”苏玉衡玉笛流云的缥缈缠斗,能“听到”江砚峰青霜剑啸的狂放轰鸣,更能感受到那刚猛霸道的掌力和阴毒蚀骨的指风!
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无力感和灼热的屈辱感在胸腔里疯狂燃烧!经脉寸断,丹田空空如也,曾经引以为傲的力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像是一个被剥光了所有盔甲的士兵,只能眼睁睁看着袍泽浴血,看着敌人肆虐!那燃烧的屈辱感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野兽般的嘶吼,却最终被他死死咬在牙关里,只在喉间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嗬嗬”低喘。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混合着灰尘,沿着苍白的脸颊涔涔而下。
战场中心,两处战团已臻白热。
苏玉衡玉笛翻飞,流云剑法运转到极致,身影如烟似幻,将阴柔女子牢牢困在绵密的笛影之中。那女子身法虽诡,指风歹毒,但苏玉衡的真气精纯悠长,玉笛材质非凡,每一次格挡都恰到好处地卸去对方阴狠的劲力。他眼神冷静如冰,寻找着对方那诡异身法中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另一边,江砚峰与青铜鬼面巨汉的战斗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狂暴、直接,每一次碰撞都如同雷霆炸响!青霜剑光与青黑掌影疯狂对撼,剑气掌风纵横交错,将地面犁开一道道深沟。江砚峰剑势大开大合,狂放不羁,竟隐隐将那巨汉刚猛无俦的掌力压制了几分,逼得对方怒吼连连。
“点子扎手!风紧!”那阴柔女子在与苏玉衡又一次惊险的交错后,突然发出一声尖锐急促的呼哨。她腰间一抹银光闪过,似乎是个小小的铃铛。
青铜鬼面巨汉闻言,猛地一掌逼开江砚峰连绵不绝的剑光,巨大的身躯却异常灵活地一个后翻,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对手。
两道黑影如同来时一般迅疾,没有丝毫留恋,几个起落便已没入道路两侧尚未散尽的烟尘和密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倾覆的马车、死伤枕藉的护卫、碎裂的盾牌和兵器,还有那刺鼻的血腥味与硝烟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苏玉衡收笛而立,玉笛尖端的真气锋芒缓缓敛去,月白长袍上沾了几点泥污和血迹,呼吸略显急促,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杀手消失的方向,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江砚峰还剑入鞘,剑鸣余音袅袅。他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迹,又灌了一口酒,眼神却没了之前的狂放,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妈的,跑得倒快!下次定要斩下那双爪子下酒!”
护卫统领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脸色铁青地指挥着还能动弹的人手救治伤员、清理道路。他走到苏玉衡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嘶哑沉重:“公子…护卫折损近半…属下无能!”
苏玉衡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那些死去的护卫,最终落在被护卫扶起、脸色惨白如纸的古星河身上,眼神复杂。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收敛兄弟们的遗体,重伤者速速救治。此地不宜久留,轻伤者警戒,其余人,立刻清理道路,尽快启程!”
“是!”统领咬牙领命。
车队的行进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压抑沉默。夕阳将落时,染血的残破车队,终于望见了那被浩渺烟波温柔环抱的姑苏城。
古老的城墙在暮色中显出沉静的轮廓,城楼飞檐如同剪影。宽阔的运河如玉带般绕城而过,千帆停泊,桅杆林立。码头上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粼粼的水波中,碎成一片流动的金星。空气中传来河水特有的湿润气息,夹杂着市井的喧嚣与远处丝竹管弦的隐约之声,江南的繁华与温柔扑面而来。
然而,此刻的码头,却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热闹与肃穆。
数十艘装饰华美的大小画舫、客船整齐地停靠在最宽阔的主码头旁。码头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皆是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人物。江南道上有头有脸的世家家主、门派长老、富商巨贾,竟似齐聚于此。他们神情各异,或恭敬,或审视,或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运河的入口处,像是在恭候着什么大人物的驾临。
在这群显贵的最前方,由数名衣着体面的管事和健仆簇拥着,赫然立着一位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夫人。她身着深紫色绣金万寿纹的锦袍,手持一根通体莹润、顶端镶嵌着硕大明珠的紫檀木龙头拐杖,虽年已古稀,腰背却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电,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气度。
正是苏家定海神针般的存在——今日的寿星,苏老夫人。
当苏家那几艘明显带着战斗痕迹、甚至有些破损的大船缓缓靠岸,当苏玉衡那标志性的月白身影出现在甲板之上时,码头上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是苏公子!”
“苏家麒麟儿回来了!”
人群微微骚动起来,夹杂着低低的议论和赞叹。
苏老夫人威严的脸上瞬间绽开毫不掩饰的、极其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慈爱和骄傲。她甚至等不及船完全停稳,便由身边两个伶俐的大丫鬟小心搀扶着,拄着龙头拐杖,竟主动向前迎了几步。
“衡儿!我的乖孙儿!你可算回来了!让祖母好好看看!”老夫人声音洪亮,透着浓浓的欢喜,目光紧紧锁在苏玉衡身上,仿佛周围那些江南道的显贵们都不存在一般。
这非同寻常的、近乎逾制的亲迎姿态,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码头所有人心底掀起了巨大的波澜。那些世家家主、门派长老们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热切了几分,但眼底深处,却掠过难以掩饰的震动和复杂。苏家麒麟儿受宠至此,苏家未来的格局,似乎已不言而喻。
苏玉衡连忙快步走下跳板,撩起衣袍下摆,恭恭敬敬地在老夫人面前跪下磕头:“孙儿玉衡,叩见祖母!孙儿不孝,累祖母久候担忧!”声音清朗,带着孺慕之情。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亲自伸手将他扶起,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住孙儿的手臂,上下仔细打量,眼中满是心疼,“瘦了,也黑了!天骄榜排行第八,我苏家后继有人了!路上可还太平?听说遇到些不开眼的宵小?”她锐利的目光扫过苏玉衡身后明显带着疲惫和伤痕的护卫,以及脸色苍白的古星河。
“些许波折,孙儿无碍,劳祖母挂心。”苏玉衡温言道,巧妙地避开了细节,随即侧身引荐,“祖母,这两位是孙儿在落月城结识的至交好友。这位是剑仙王逸前辈高足,天骄榜第四位,江砚峰江兄。这位是古星河古兄。”
江砚峰洒脱地抱拳行礼:“晚辈江砚峰,见过老夫人!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他动作自然,带着江湖人的爽朗。
古星河强撑着身体,努力站直,也躬身行礼,声音有些虚弱:“晚辈古星河,拜见老夫人,恭贺老夫人华诞。”
老夫人目光如炬,在江砚峰腰间的青霜剑上停留一瞬,又深深看了古星河一眼,似乎瞬间便已了然许多。她脸上笑容不变,颔首道:“好,好!都是少年英杰!衡儿的朋友,便是苏家的贵客!一路辛苦,快快随老身回府歇息!”
她一手拉着苏玉衡,一手拄着拐杖,转身在众人簇拥下向停在不远处的苏家华贵马车走去,对苏玉衡的关切溢于言表,仿佛整个码头,只有她这宝贝孙儿才值得她如此费心。
在这片因老夫人过分宠爱而显得格外微妙的气氛中,人群里,一位与苏玉衡容貌有五六分相似、但气质更为沉稳、甚至略显刻板的青年,脸色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白。他正是苏玉衡的长兄,苏玉宸。他穿着得体的锦袍,努力维持着身为长房长孙应有的得体微笑,站在迎接队伍较为靠前的位置。然而,当老夫人亲自上前拉住苏玉衡的手,当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那个月白身影上时,他袖中的双手已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骨节嶙峋地凸起,微微颤抖着。他端在身前的一杯酒,那琥珀色的液体,在他极力控制下,依旧泛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细碎的涟漪。
苏府,灯火辉煌。
正厅“福寿堂”被布置得如同仙宫宝阙。巨大的鎏金寿字高悬中堂,在无数盏水晶宫灯的映照下流光溢彩。空气中弥漫着名贵檀香、酒肴佳酿与鲜花混合的馥郁气息。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彩衣的舞姬在铺着猩红地毯的厅中翩跹起舞,水袖翻飞,如梦似幻。
江南道几乎所有的顶尖势力掌舵人都已齐聚于此。穿着各色锦袍、气度雍容的世家家主们相互寒暄,举杯示意;几位须发皆白、气息沉凝的门派宿老端坐一隅,目光深邃;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则笑容满面,话语间机锋暗藏。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一派盛世华章、其乐融融的景象。
然而,这浮华喧嚣的笙歌之下,暗流无声涌动。
苏玉衡无疑是这场盛宴绝对的中心。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月白暗云纹锦袍,玉冠束发,更显得丰神俊朗。他端着酒杯,从容地周旋于各方大佬之间。老夫人坐在主位高高的紫檀木太师椅上,目光始终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偏爱,追随着孙儿的身影,不时点头微笑。这份殊荣,刺得某些人眼底生疼。
二房的几位叔伯,脸上堆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向苏玉衡敬酒,说着“麒麟儿光耀门楣”、“苏家未来可期”之类的漂亮话,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在他身上飞快地刮过,带着审视与算计。当他们转向主位的老夫人时,那笑容又变得格外真挚热络,仿佛发自内心地敬服这位家族的最高权威。
三房的一位年轻子弟,许是多喝了几杯,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挤过来,似乎想凑到苏玉衡跟前说几句亲近话。然而还未等他靠近,旁边一位二房的中年管事便不着痕迹地挪了一步,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三少爷,您这边请,那边几位漕帮的当家正想与您叙叙旧呢。”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
那三房子弟脸色一僵,眼中闪过一丝被轻视的愠怒,却又不敢发作,只得悻悻地跟着管事转向另一边,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古星河坐在靠近角落的席位上,脸色依旧苍白。他面前摆满了精致的江南菜肴,却几乎未动。秦霜临别前的殷殷叮嘱还在耳边,那两味救命的奇药,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他强撑着精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衣香鬓影、流光溢彩的大厅,望向主位旁正与人谈笑风生的苏玉衡。
终于,苏玉衡似乎与一位重要的客人交谈完毕,借着向老夫人敬酒的空隙,低声对侍立在老夫人身后的一位老管家耳语了几句。那管家神情恭敬地微微点头,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没过多久,那老管家便捧着一个尺余长的紫檀木匣子,步履沉稳地穿过人群,来到了古星河面前。
“古公子,”管家微微躬身,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古星河耳中,“此乃公子吩咐老仆取来的东西。江南道内,星纹贝母虽稀罕,但苏家库藏尚存此物。公子说,此药您先用着,温养经脉,稳住伤势。至于‘月见草’的下落,公子已加派人手全力探查灵蛇谷方位,一有确切消息,定会第一时间告知公子。”
古星河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紫檀木匣,竟有些微微颤抖。匣子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清冷独特的药香,透过缝隙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他紧紧握住这承载着续命希望的匣子,仿佛握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喉咙发紧,只能嘶哑地低声道:“多谢管家。请…请代我谢过玉衡兄。”
管家微微颔首,又行了一礼,便悄然退回到苏老夫人身后,垂手侍立,仿佛从未离开过。
古星河深吸一口气,将那珍贵的药匣小心地拢在袖中。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这满堂的锦绣繁华,那些堆砌的假笑,那些暗藏机锋的眼神,那些表面和气下涌动的冰冷算计……一切都如同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纱。只有袖中药匣那沉甸甸的冰凉触感和淡淡的药香,如此真实。
他端起面前几乎未动的酒杯,杯中琥珀色的琼浆微微晃动,映着满厅璀璨却冰冷的光。远处,苏玉宸独自坐在一隅,侧对着喧嚣的大厅,手里也捏着一只酒杯。他不再看人群中心的弟弟,只是垂着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杯中晃动的酒液,那捏着杯身的指节,依旧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如同凝固的冰。
丝竹声悠扬婉转,舞姬的裙裾旋开如花,宾客的谈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将这座深宅大院妆点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古星河缓缓饮下杯中微凉的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却压不住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的寒意。这江南的温柔水乡,这苏府的煊赫寿宴,平静的水面之下,分明涌动着噬人的暗流。一场风暴,似乎已在觥筹交错的缝隙里,悄然酝酿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