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银行大厅的落地窗,在地面投下整齐的光斑。
慧宁安静地坐在等候区的钢铁座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两张冰冷的银行卡。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纸钞和钢制品混合的气味,叫号机的电子音规律地播报着。
“A012号请到3号窗口。”
“A012号请到3号窗口。”
慧宁起身,走向指定的柜台。
磨砂玻璃隔开了内外,只留下一个传递文件的小窗口。
“您好,想要办理什么业务?”柜员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职业化的清晰。
“麻烦帮我解绑这张亲属副卡。”慧宁平静的说道。
她将自己的身份证和一张银行卡平稳地推了进去。
柜员接过证件和卡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屏幕的光映在她专注的脸上。
片刻后,她确认道:“这张卡关联的主卡持卡人是顾牧先生,对吗?您确定要解绑吗?解绑后此卡将立即失效,无法再使用。”
“是的,我确定解绑。”慧宁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柜员点点头,又操作了几下,然后从打印机里抽出一份文件,从小窗口递出来:“请核对一下信息,确认无误后在申请人处签名。”
慧宁接过那份《亲属附属卡解绑申请单》,目光快速扫过自己的姓名、身份证号、副卡卡号,以及那个熟悉的、代表着顾牧的主卡信息。
她拿起柜台上的笔,在签名栏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清晰而稳定。
“卡片需要我帮您作废处理吗?”柜员问。
“麻烦当场剪掉吧。”慧宁说。
柜员拿起那张曾经承载着某种联结的卡片,插入柜台内侧一个专用的碎卡机。
“咔嚓”一声轻响,卡片应声断成两截。
柜员将剪断的卡片和一份盖着银行业务章的回执单从小窗口推出来:“解绑已完成,这是您的回执,请收好。”
慧宁接过轻飘飘的回执单和两片塑料残骸。
回执单上,“亲属附属卡解绑成功”的字样清晰醒目。
她将它们收进随身携带的文件袋里。
走出第一家银行,街上的阳光似乎更明亮了些。
慧宁在街头站了一会儿,感觉整个世界在她眼里恍惚起来。
发了一会儿呆,她步行了大约十分钟,来到另一家银行的分行。
同样的流程再次上演:取号、等待、叫号、走向柜台、递上身份证和另一张副卡。
“麻烦解绑这张亲属副卡。”
“主卡持卡人是顾牧先生?”
“是的。”
“确定解绑?”
“确定。”
核对信息、签名、看着第二张卡片在碎卡机中断裂、接过第二份解绑成功的回执。
将第二份回执也妥善收好,慧宁走出银行大门,深深吸了一口初夏微暖的空气。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身上,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卸下无形枷锁后的轻盈。
在街边咖啡馆随意吃了点东西,慧宁按照原定计划,前往心理医生潘文雯处进行定期复查。
这次复诊,她的状态与上次截然不同,显得十分开朗,甚至有些亢奋。
慧宁主动向潘医师描述了自己近期的感受:离开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她甚至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睡眠质量改善,除了食欲略有下降外,整个人似乎“感觉非常好”。
她甚至手舞足蹈地提出:“潘医师,您看我现在状态这么好,是不是可以考虑慢慢停药了?”
然而,潘医师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语速和肢体语言,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她此刻表现出的情绪高涨、思路活跃和过度乐观,与她长期以来的心境状态形成了过于突兀的对比。
结合她此前长期承受高压情绪环境,确诊的轻度抑郁和情绪解离症,潘医师心中此时可谓是警铃狂响。
她判断慧宁这并非真正的康复,反而是加重了。
因为她已经出现了从抑郁状态转向双相情感障碍的倾向,甚至可能已经进入轻躁狂阶段。
出于谨慎和专业判断,潘医师没有同意她减药或停药的请求。
相反,她仔细评估了慧宁的状况,为她重新调整了药物方案。
潘医师再次向她强调了治疗建议的核心:按时按量服用调整后的药物、必须彻底脱离负面情绪诱发的源头环境、坚持规律的有氧运动、增加接触大自然的时间、以及务必按时回来复查。
这些措施对于稳定慧宁的情绪、促进情绪真正康复至关重要。
在所有人眼中,慧宁展现出的那份近乎完美的外在情绪。
——没有剧烈的起伏,永远挂着温柔得体的微笑,面对任何状况都能条理清晰地从容应对......似乎是她内心无比强大的证明。
然而,只有她的心理医生清楚,这份被外人称道的“稳定”,并非源于她本人的坚韧心性,反而是一种病态的表现。
这正是情绪解离症和轻度抑郁在她身上留下的病理性痕迹。
那份令人赞叹的平静外表,并非她本性的坚韧铸就,而是心理疾病在她周身筑起的一道保护壳。
这层保护壳,像一道无形的墙,既挡住了外界的风雨,也困住了她内心翻涌的情感。
慧宁并非没有痛苦,也并非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澜,而是她的情绪感知与表达能力,被无形的疾病暂时“冻结”或“隔离”了。
这让她无法像健康人那样,自然地体验内心的喜怒哀乐,也无法将内心的真实感受顺畅地表达出来。
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只是一个看似冷静自持、实则脆弱不堪的空壳。
没人知道,这层壳会在哪一刻、哪个地方,因为哪件不起眼的小事,突然就全盘破碎。
一旦碎开,那些被死死压住、积攒了太久太久的痛苦,就会像洪水一样冲出来,把一切都淹没殆尽。
碎开的代价太重了——重到可能要拿命去填。
慧宁极有可能会被这份痛苦彻底冲垮、打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对这种危险,潘医生能做的,就是尽力帮她修补心里的空洞,希望能让那个“撑不住”的时刻,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慧宁从医院取了新调整的药物后,慢悠悠的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亮起“顾牧”的名字。
她脚步微顿,有些意外——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天了,他毫无征兆地打电话给她了,要知道,以往他们一个月都未必有一次通话。
铃声只响了两声,便突兀地断了。
她把手机塞回外衣口袋里,也不甚在意,快步往家里走去。
到家后,琴管家体贴地给她递上一杯温水。
慧宁柔声道了谢,就着水服下药片。
吃完药后,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手机,回拨了过去。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忙音,就在她以为无人接听准备挂断时,电话被接通了。
“慧小姐。”听筒里人声鼎沸,他估计在外面。
“你突然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
顾牧的声音传来,依旧是那副惯常的、高高在上的冰冷语调。
慧宁微微一怔。
不是他先打来的吗?
她还想问他有什么事。
但她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只好压下心头的疑惑,顺着当下的情景,问了一句明知故问的废话:“你是今天回来吧?大概几点到?需要我这边安排人去机场接你吗?”
慧宁还记得,他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她曾主动提出想去接机,结果被顾牧冷着脸严厉斥责过几次,从此便绝口不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
“今晚八点,”顾牧依旧冷冰冰的回应道,“机场接我。”
话音刚落,也不等慧宁有任何回应,“嘟——”的一声,电话已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慧宁握着手机,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是真的没想到,顾牧会愿意告诉她飞机抵达的时间,并让她安排人去接机。
她蹙起眉,随即又松开。
算了,自己何必多想?
估计只是想让她安排管家去接机而已。
毕竟他的外出规矩牢不可破,她之前已经在这上面吃过太多苦头了。
她放下手机,端起水杯又抿了一口。
温水入喉,冲淡了药片的苦涩,也冲散了她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波澜。
无论顾牧是口误还是别的什么,她只需要按指令行事就好。
而顾牧这边,自从他接到慧宁的回电后,整个人都像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神采飞扬。
他迅速结束了欢送宴,回到酒店麻利地收拾好行李,叫上赵助理就直奔机场。
在候机大厅等待时,赵助理的手机响了。
他接听后,脸色一变,扭头就对顾牧说:“顾总,我去趟免税店,马上回来!”说完便小跑着朝免税店方向奔去。
顾牧原本就有些坐立不安,见状竟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机场免税店的化妆品柜台前,赵助理正对着手机说话,声音甜得能拧出蜜来:“老婆,你要我带哪个牌子的洗面奶啊?……娇什么?娇兰?娇韵诗?”
他弯着腰,在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中仔细搜寻,眉头紧锁:“我没看到有带‘娇’字的,老婆你别急,我真不懂这些……”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赵助理立刻苦着脸,语气讨好地道歉:“对不起嘛,老婆,都是我的错,我真不懂,你等会啊。”
他求助般地看向旁边一位面带职业微笑的柜员:“麻烦您,能跟我老婆说下吗?她说的牌子我实在找不到……”说着,他就把手机递了过去。
柜员接过电话,和那头的人聊了起来,脸上笑容愈发灿烂,不时点头。
“嗯嗯,有的有的,您说的那几样,我们这里都有的。”
“对的,会员有九折,异地可用。”
“好的,女士,我会跟您老公说的,您放心。”
柜员挂了电话,她从柜台里拿出几件化妆品,递给了赵助理。
赵助理在一旁不住地点头道谢:“谢谢、谢谢,太感谢您了。”
他如释重负的接过,美滋滋地跑去收银台结账了。
顾牧站在几步开外,沉默地看完了赵助理给老婆带化妆品的全程。
一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碎片,悄然浮上心头。
他和慧宁之间,似乎也曾有过这样轻松愉悦的热恋时光。
具体是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他已经记不清了,只留下一种褪了色的、关于“开心”的朦胧感觉。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的相处悄然滑向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慧宁变得越来越温顺、懂事、冷静、安然。
她像一件被精心打磨过的玉器,温润、妥帖、无可挑剔,却也失去了玉石最初被发掘时鲜活灵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混杂着失落、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悄然涌上顾牧心头,沉甸甸地压着。
正是这股沉甸甸的情绪,以致于他在商务舱坐下的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今晚回去,他要和慧宁好好谈一谈。
不是关于工作,
不是关于管家,
而是关于……他们之间的感情。
顾牧的航班落地时,夜色已深。
他脚步轻快地走出机场,目光在接机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最终只看到章管家和琴管家两人恭敬地站在车前。
顾牧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脸色阴沉得比锅底还黑。
琴管家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悦,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地解释:“顾总,慧小姐今天身体不大舒服,现在吃过药,已经休息了。”
顾牧点了点头,强行压下心头的恼怒和那份翻涌不已的失望,声音冷硬:“她的事不用告诉我。”说完,他径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驶离机场,顾牧看着窗外慢悠悠倒退的夜景,沉默片刻,终究忍不住开口催促:“开快点。”
“顾总,机场高速是严格限速的。”章管家平稳地回应。
顾牧抿紧嘴唇,不再说话,只是周身的低气压更重了几分。
到家后,顾牧将行李箱随手搁在客厅,强装冷静地先去洗了手,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向主卧。
推开房门,室内一片漆黑,只有熟悉的、属于慧宁的淡淡馨香在空气中浮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真正放松下来——到家了。
借着门口微弱的光线,他走到床边。
床上隆起一个熟悉的轮廓,侧躺着,呼吸均匀。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探向她的额头——温凉的,没有发烧。
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他转身,尽量放轻脚步走向浴室洗漱。
浴室的水声淅淅沥沥的,还是惊扰了浅眠的慧宁。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意识到是顾牧回来了。
头脑骤然发起的不适感清晰地提醒着她,她现在不想、也无法承受任何可能发生的负面情绪了。
慧宁掀开被子,强撑着不适起身,抱着自己的枕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主卧,走向走廊尽头的客卧。
她需要安静的休息,也在努力遵循医嘱,远离可能的压力源。
两位管家在得知她的病情后,当即表示理解以及一定会支持她的计划。
顾牧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汽回到卧室,习惯性地掀开被子,抱着慧宁躺下,手边却摸了个空。
他猛地顿住,心头一跳,立刻伸手按亮床头灯。
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整张大床——空无一人,只有被掀开的被子和微微凹陷的枕头证明慧宁刚才确实在这里。
他心头一紧,迅速扫视房间,甚至趴下往床底下看了一眼——没有!
一股莫名的慌乱涌上心头,他冲出主卧,正撞见琴管家端着一杯温水和一片退热贴,走向客卧的方向。
“顾总,”琴管家停下脚步,把客卧的门挡的严严实实的,礼貌地解释,“慧小姐怕把病气传染给您,刚刚去次客卧休息了。”
怕传染病气给我?
这个理由过于正当,像一根冰冷的针,“啪”地刺破了顾牧强装的镇定。
一股混合着计划落空的恼怒以及更深层的不安瞬间冲上他的头顶。
他想质问,想冲进客卧,想把她拉回来……但所有的冲动都在,琴管家那平静无波的目光,和挡在客卧门前丝毫不动的身躯,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在原地烦躁地转了个圈后,顾牧最终只能猛地转身,大步冲回主卧。
“嘭——!”
一声巨响,主卧的门被他用尽力气狠狠摔上,震得门框都嗡嗡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一夜,客卧里的慧宁,在远离压力源和药物的作用下,难得地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而主卧里的顾牧,却像一头困兽,在宽大冰冷的床上辗转反侧。
失望、愤怒、困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睁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直到窗外天色泛起灰白,才稍稍眯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