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被萧玄弈亲手合拢,隔绝了外面淅沥的雨声和深宅的寒意。沉重的楠木门扉仿佛一道屏障,将一方天地与外界潜藏的杀机暂时分隔。
烛火跳跃,在萧玄弈苍白却依旧锐利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没有坐回书案后,而是负手立在窗前,背对着苏攸晚,望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庭院轮廓。大氅的墨色几乎融进阴影里,只有肩头暗银的纹路在烛光下偶尔一闪。
沉默在空气中凝结,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苏攸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袖袋里那个油纸包裹的笔记,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冰冷地硌着她的手臂。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指尖的颤抖。是时候了。
“殿下…”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向前一步,从袖袋深处,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个被油纸层层包裹的物件。
萧玄弈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手中的油纸包上,又缓缓抬起,对上她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沉静的、等待风暴降临的凝然。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惧、愤怒,以及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苏攸晚不再犹豫,指尖有些笨拙却坚定地剥开油纸。当那本灰败、边缘磨损的旧册子完全暴露在跳动的烛光下时,萧玄弈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苏攸晚没有立刻翻开,而是直接将笔记翻到最后一页,将那枚狰狞的、透着地狱寒气的“景宸府·暗鳞卫”墨龙徽记,直直呈现在萧玄弈面前!
“妾身今日…在藏书阁深处发现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夹层里…是这个。”
萧玄弈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死死钉在那枚徽记上。他认得这徽记!或者说,他认得这徽记所代表的、那股一直潜藏在暗处、如同毒蛇般窥伺的阴冷力量!只是从未想到,它竟冠以“景宸府”之名!
他猛地伸手,几乎是夺过了苏攸晚手中的笔记。动作牵动了背上的杖伤,让他眉头微蹙,但他毫不在意。他迅速翻动,目光如电,扫过那些癫狂恶毒的文字,扫过对北狄左贤王的勾结,扫过对宗人府萧衍的收买,扫过“灵樟断枝”的阴险算计,扫过那行“椒毒”的暗示,最终定格在最后一页那个用暗红污渍反复描摹的、力透纸背的狰狞大字上——
萧!玄!弈!必!死!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映得那暗红的“死”字如同活物般跳动了一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萧玄弈周身散发的寒意,比窗外深秋的冷雨更甚百倍!他捏着笔记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薄薄的纸页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好…好一个三皇兄…”低沉的声音从他喉间溢出,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咆,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杀意和刻骨的痛楚。兄弟阋墙,竟已至如此不死不休之地!
苏攸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他。她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震惊、愤怒、被至亲背叛的剧痛、以及最终沉淀下来的、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冰冷杀机。
“殿下…”她试图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萧玄弈猛地合上笔记,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他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在强行压制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戾气息。再睁眼时,那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入深渊,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足以吞噬一切。
他看向苏攸晚,目光复杂。有审视,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她找到了这个。她把这个交给了他。这意味着她主动卷入了这场注定血腥的漩涡中心,将自己置于了与萧景宸不死不休的对立面。
“你…”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不怕?”
苏攸晚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扯出一个近乎惨淡的笑容,带着现代灵魂特有的、看透命运的荒谬感:“怕?妾身一个史书钦定的‘短命炮灰’,还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也不想看着殿下…死得不明不白罢了。”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分量。
萧玄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他将那本死亡笔记连同油纸,慎重地收入自己怀中,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冰冷的徽记仿佛透过衣料灼烫着他的皮肤,提醒着他血淋淋的现实。
“此事,烂在肚子里。”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任何人,包括你身边最亲近之人,都不可提及一字。”
“是,妾身明白。”苏攸晚肃然应道。她知道这其中的凶险。
沉重的秘密暂时交付,书房内的气氛却并未轻松多少,反而更添一层无形的压抑。萧玄弈显然需要时间消化这惊天的阴谋,也需要部署应对之策。他沉默地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一份公文,目光却久久没有聚焦,显然心绪难平。
苏攸晚识趣地没有打扰。她退到一旁的小几边坐下,捧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试图用那点微凉的液体压下心头的悸动和寒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苏攸晚刚在春桃的伺候下梳洗完毕,准备去小厨房看看她“火锅大业”的原料筹备情况(主要是心心念念的辣椒),就敏锐地察觉到王府里的气氛有些异样。
来往的仆役丫鬟们,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时,带着一种欲言又止、又夹杂着几分窥探和…隐隐的幸灾乐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低语,在她走近时便戛然而止,只留下尴尬的沉默和躲闪的眼神。
苏攸晚心中警铃微作。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精神力却高度集中,捕捉着那些飘散在风中的、细碎的议论:
“…听说了吗?王妃昨日在御花园…跟殿下闹了好大的不快!”
“可不是?据说殿下当场就冷了脸,把王妃一个人丢在雨里…”
“唉,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不懂规矩,惹恼了殿下也正常…”
“我还听说啊…王妃好像…偷偷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藏书阁?那地方多晦气啊…”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不过…她进去那么久,谁知道翻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流言蜚语,如同雨后滋生的霉菌,悄然蔓延,带着恶意的揣测和添油加醋的演绎。核心指向两点:她恃宠生娇惹怒宁王,以及她擅闯禁地(藏书阁)形迹可疑。
苏攸晚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些迅速散开的仆役背影,眼神微冷。这流言…来得也太快、太精准了点!昨日藏书阁之行,除了她和萧玄弈(以及可能存在的暗鳞卫耳目),就只有…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身旁低眉顺眼、正为她整理裙摆的春桃。
春桃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
回到自己暂居的暖阁,屏退其他下人,只留春桃在侧。苏攸晚没有立刻发作,而是坐到窗边的软榻上,随手拿起一本棋谱(萧玄弈书房顺来的),指尖却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敲击着。
“春桃,”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外面那些话,你听到了多少?”
春桃身子一颤,连忙跪下:“回…回王妃,奴婢…奴婢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都是些没影儿的事!王妃千万别往心里去!”
“没影儿的事?”苏攸晚放下棋谱,目光落在春桃低垂的发顶,带着一丝玩味的冷意,“你倒是说说,这‘没影儿的事’,是怎么一夜之间就传得满王府都知道了?传播速度…快得有些离谱啊。”
春桃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带着哭腔:“王妃明鉴!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啊!定是有人…有人见不得王妃好,故意编排的!”
“哦?编排?”苏攸晚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属于理科生的算计弧度。她忽然觉得,与其生气,不如把这当成一个有趣的“社会学实验”样本。恐惧和愤怒暂时被一种冷静的分析欲取代。
她微微后仰,靠在软枕上,眼神放空,仿佛在思考一道复杂的数学题,口中低声自语,像是在分析,又像是在给春桃“科普”:
“假设王府仆役总数约为N人。流言的初始传播源,保守估计有3个(比如昨日在御花园附近当值的、在藏书阁附近洒扫的)。流言内容具备‘八卦性’(涉及王爷王妃)、‘猎奇性’(涉及禁地)和‘贬低性’(针对我),传播动力系数极高,设为K1。”
“根据‘小道消息传播模型’和‘信息扩散概率’,在缺乏官方信息压制(殿下尚未表态)和存在推波助澜者(比如…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情况下…”
她的指尖在榻几上轻轻划动,仿佛在计算无形的公式,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三天之内,王府内97%以上的人都会听到这个流言,并且有超过85%的人会选择相信其核心内容(我被殿下厌弃、我擅闯禁地)。”
春桃听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王妃在说什么“模型”、“系数”、“概率”,只觉得那平静语气下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她心上,让她不寒而栗。
苏攸晚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嘲讽,看向脸色煞白的春桃,继续她的“概率学分析”:
“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笃定的轻蔑,“流言的生命周期同样符合衰减曲线。尤其是在缺乏后续‘实锤’支撑、且被传播对象(我)表现出毫不在意甚至强力反击的情况下…”
她微微倾身,靠近跪在地上的春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这种纯粹靠恶意和臆想编织的谣言,热度最多维持七天。七天后,记得它核心内容的人,不会超过三成。一个月后,基本就会被新的八卦取代,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而恶意…如果没有新的燃料,烧得再旺,也终究会变成灰烬。”她最后总结道,像是在陈述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春桃彻底僵住了,浑身冰冷,连牙齿都在打颤。王妃这…这说的还是人话吗?她怎么像是在用算账的方式,在计算流言的生老病死?那冰冷的“97%”、“85%”、“衰减曲线”…让她感觉自己在王妃眼中,仿佛也成了一个可以被精确计算、随时会被遗忘的数据点!
这种超越了她认知范畴的“掌控感”,比直接的怒火更让她感到恐惧!仿佛自己所有的举动,都在王妃那双清亮得可怕的眼睛里,被分解成了可笑的参数。
“所以,”苏攸晚坐直身体,恢复了平常的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安抚似的微笑,但这微笑在春桃眼中却比怒容更可怕,“不必在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时间…会证明一切。”她特意在“时间”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是…是…王妃说的是…”春桃匍匐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
苏攸晚挥挥手:“下去吧。对了,我让你收好的那些‘番椒’种子,放在何处了?今日天气好,我想看看。”
春桃如蒙大赦,连忙磕头:“回王妃,就…就在您妆奁最底层的小锦囊里,奴婢亲自收好的!”她答得飞快,带着急于证明什么的慌乱。
“嗯,知道了。”苏攸晚淡淡应了一声,重新拿起棋谱,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概率学教学”从未发生。
春桃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关上暖阁的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敢大口喘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王妃…太可怕了!那根本不是她能揣测、能应付的存在!
暖阁内,苏攸晚放下棋谱,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
流言?那不过是水面上的涟漪。真正致命的暗流,是袖中藏刀。
她起身,走向梳妆台。手指精准地探向妆奁最底层。摸索片刻,她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绣着缠枝莲纹的锦囊——这正是她吩咐春桃存放珍贵辣椒种子的地方。
锦囊入手,分量似乎…轻了一些?
苏攸晚的心猛地一沉。她迅速解开锦囊的抽绳,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几粒饱满的、暗红色的辣椒种子静静躺在那里。
数量,明显不对!
她出发去藏书阁前,特意清点过!足足有十五粒珍贵的种子!那是她“火锅大业”和未来可能的“辣椒外交”的火种!而现在,掌心里只有…八粒!
少了整整七粒!
苏攸晚的指尖瞬间冰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
春桃…锦囊…辣椒种子…
流言里的概率学可以计算,但人心的背叛,却永远无法用公式精准预测!
她紧紧攥住那几粒幸存的种子,指节泛白。窗外的阳光明媚,却驱不散她眼底骤然凝聚的、比昨夜藏书阁更深的寒意。
那个史书判定的“短命”结局,似乎正用冰冷的手,悄然扼紧了她的咽喉。而递出这把刀的,竟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是时候,算一算这“背叛”的概率了!